震天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只余下伤者的哀嚎、战马的悲鸣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断涧壁垒间的战场上回荡。血腥气浓烈得化不开,混合着硝烟与尘土,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死亡雾霭。
吐蕃军阵的崩溃来得迅猛而彻底。后方神秘白发骑兵的突袭如同毒刺,狠狠扎入腰肋;前方裴十三亡命夺旗、升起“唐”字旗的举动更是摧毁了吐蕃士兵的斗志;而李琰率领安西新军残部那决死的反冲锋,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尚绮心儿纵然有通天之能,在腹背受敌、军心动摇的绝境下,也只能含恨下令撤退。
黑色的吐蕃洪流如同退潮般,裹挟着伤员和尸体,仓惶地向东南方向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数千具双方将士的遗骸。那面曾经不可一世的雪豹“尚”字大纛,早已消失在断涧的浊流中,象征着吐蕃名将不败金身的告破。
安西新军的阵地上,一片劫后余生的死寂。幸存者们拄着兵器,茫然地看着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看着身边倒下的同袍,巨大的疲惫和悲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们淹没。许多人脱力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琰拄着卷刃的仪刀,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左肩和右臂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剧痛,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崔琰踉跄着跑过来,撕下衣襟,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止血,脸上满是血污和担忧。
“王爷!您怎么样?”崔琰的声音带着哭腔。
“死不了……”李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目光却死死盯着吐蕃退去的方向,充满了不甘与警惕。他知道,尚绮心儿绝不会善罢甘休。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整齐的马蹄声从战场侧翼传来。众人悚然一惊,疲惫的身体瞬间绷紧!难道吐蕃人又杀回来了?!
只见那支如同神兵天降、搅乱吐蕃后方的神秘骑兵,正缓缓向壁垒靠近。为首的,正是那名须发皆白、手持马槊的老将。他身后的数十名骑士,也大多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但个个腰杆笔直,眼神锐利如鹰,身上带着一股历经百战、视死如归的惨烈杀气。他们的甲胄早已残破不堪,打着各种补丁,甚至有人穿着吐蕃人的皮袄,但武器却擦拭得锃亮。队伍中还夹杂着一些相对年轻的汉子,穿着各异,显然是后来加入的义军。
老将策马来到壁垒前,翻身下马。动作依旧矫健,但李琰敏锐地看到他下马时,左腿明显有些僵硬,似乎带着旧伤。
老将的目光扫过尸横遍野的战场,扫过那面依旧倔强飘扬在壁垒废墟最高处的靛蓝金唐大旗,最后定格在李琰染血的明光铠和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与疲惫的脸上。他那张饱经沧桑、如同岩石般冷硬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审视,有惊讶,有欣慰,更有一股压抑了数十年的、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激动。
他走到李琰面前数步远,停下脚步。没有行礼,没有客套,只是用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琰,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你……”老将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陇右口音,却异常清晰,“就是那个从长安来,要去安西的……王爷?”
李琰强撑着站起身,挺直脊梁,尽管失血让他有些摇晃。他迎着老将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沉声道:“正是!大唐夔王,李琰!敢问老将军尊姓大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沈光。”老将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幸存安西新军将士的心上!
沈光?!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历史的尘埃!崔琰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一些在陇右道招募的、年纪稍长的士兵和崔琰带来的健仆,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沈光……是那个……五十年前,安西都护府帐下,威震疏勒的‘铁槊郎将’沈光?!”
“他不是……不是早就……”
沈光没有理会周围的惊愕,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李琰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你……带着这面旗,”他指向那靛蓝金唐大旗,“要去安西?去……龟兹?”
“是!”李琰斩钉截铁,“安西将士,白发守孤城,泣血盼王师!李琰不才,奉旨募兵,万里驰援!纵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亦在所不辞!今日若非老将军神兵天降,我等恐已葬身此地!老将军大恩……”
“旨?”沈光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打断了李琰的话,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嘲讽,“朝廷的旨意?哈哈……朝廷的旨意,早他娘的死在河西走廊了!”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李琰:“告诉我!长安……长安的朝廷!可还记得安西?!可还记得郭帅?!可还记得我们这些被遗忘在万里绝域、守了整整五十年的……孤魂野鬼?!!”
最后几个字,沈光几乎是吼出来的!声嘶力竭,带着泣血的控诉和积压了半个世纪的怨愤!他身后的白发老卒们,也个个握紧了拳头,眼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布满皱纹的脸颊。
整个战场,一片死寂。只有沈光那悲愤的质问在风中回荡,重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崔琰羞愧地低下了头。幸存的安西新军士兵们,看着这些白发苍苍、如同从历史画卷中走出来的老卒,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酸楚。
李琰沉默了。面对这来自灵魂的拷问,任何冠冕堂皇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缓缓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指向西方,指向那片血染的夕阳,声音低沉而坚定:
“朝廷……或许忘了。”
“但我李琰,没忘!”
“长安城里的百姓,没忘!”
“我身后这五千兄弟,他们用自己的血,用自己的命,在回答!”
他猛地指向身后那片染血的阵地,指向那些牺牲的将士:“他们!就是长安给安西的答复!就是大唐给忠魂的交代!纵有千难万险,纵有刀山火海,这面旗——”
李琰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再次落在那面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靛蓝金唐大旗上:
“必须插到龟兹城头!必须让郭帅和所有等了一辈子的兄弟,亲眼看到!告诉他们——”
“长安的兵,来了!大唐,没忘——!!!”
“没忘——!!!”裴十三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他不知何时已带着仅存的几名敢死营悍卒,从断涧对岸绕了回来(显然找到了渡涧的隐秘小路),浑身湿透,伤痕累累,却依旧凶悍如初。他扛着一面简陋的、用吐蕃军旗反面临时写就的“唐”字旗,大步走到李琰身边,将那面旗狠狠插在地上!
“大唐没忘!老子们来了——!!!”他身后的敢死营残兵齐声嘶吼!
“没忘——!!!”雷万春拄着杀猪刀,用尽力气咆哮!
“没忘——!!!”幸存的安西新军将士,无论新兵老兵,胸中那被悲愤和牺牲点燃的热血再次沸腾,发出了震天的回应!声浪压过了沈光的质问!
沈光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王爷,看着那面在废墟上飘扬的军旗,看着裴十三插下的简陋旗帜,看着周围那些虽然疲惫不堪却眼神坚定的士兵……他那如同冰川般冷硬了数十年的心防,在这一声声“没忘”的咆哮中,轰然崩碎!
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落下。他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手中的马槊“哐当”一声掉落在染血的泥土里。
“好……好……好!”沈光泣不成声,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有这句话……有这面旗……有你们这些……敢去安西送死的娃娃……值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等了五十年……值了——!!!”
他猛地双膝一软,竟朝着李琰,朝着那面靛蓝金唐大旗,重重地跪了下去!
“陇西镇残兵!原安西都护府疏勒镇戍堡校尉沈光!率袍泽六十七人……参见王爷——!!!”
“参见王爷——!!!”沈光身后,那数十名白发苍苍、伤痕累累的老卒,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头颅深深埋下,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颤抖。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压抑了半个世纪的忠诚与委屈,在这一跪中,宣泄得淋漓尽致!
这一跪,重逾千钧!这一跪,跨越了五十年的时光!这一跪,是陇右道被遗忘的忠魂,对长安、对大唐最后的归心!
李琰眼眶瞬间红了。他强忍着剧痛,踉跄着上前,用唯一完好的手,用力扶住沈光的双臂:“老将军!使不得!快请起!诸位老英雄!快快请起!折煞李琰了!”
崔琰等人也慌忙上前搀扶。所有幸存的安西新军将士,无不肃然起敬,眼中充满了对这群白发老兵的无限崇敬!
“王爷……”沈光在李琰的搀扶下站起,老泪纵横,紧紧抓住李琰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龟兹……郭帅……他……他还好吗?”
李琰心中一痛,不忍说出郭昕绝笔之事,只能沉声道:“老将军放心!郭帅和安西的兄弟们,还在坚守!唐旗,还在龟兹城头飘扬!我们……就是去接他们回家的!”
“回家……”沈光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渴望和深沉的悲凉。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跪伏的老兄弟们,又看了看这片他们坚守了数十年的陇右故土,最终,目光坚定地投向西方。
“王爷!沈光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这陇右的山川地理,吐蕃狗的活动规律,老朽和这些老兄弟,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我们……愿为王爷前驱!愿带王爷……杀回安西!回家——!!!”
“回家——!!!”白发老卒们齐声嘶吼,声震四野!那声音中蕴含的沧桑、悲壮与决绝,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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