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雪拥关垭口,如同从冰雪地狱跌入了黄沙炼狱。祁连山高耸的雪峰被抛在身后,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单调而残酷的土黄色。大地如同被烤焦的龟甲,布满了干涸的裂纹。稀稀疏疏的骆驼刺和红柳,顽强地从贫瘠的砂石中探出头,是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生机。
这里是柴达木盆地东北缘,祁连山与阿尔金山余脉夹峙形成的巨大戈壁走廊,也是沈光所说的“风蚀魔鬼城”所在。风,成了这里的主宰。干燥、凛冽、带着砂砾的狂风永不停歇地呼啸着,卷起阵阵黄色的沙尘,模糊了视线,抽打着裸露的皮肤,钻进鼻孔和嘴巴,带来令人窒息的干涩。
安西新军残存的不足两千人,拖着疲惫不堪、冻伤未愈的身躯,艰难地在戈壁滩上跋涉。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沙砾上,深一脚浅一脚,耗费着宝贵的体力。稀薄的空气虽然不再缺氧,但极度的干燥和缺水,成为了新的、更致命的敌人。
“水……水……”一名嘴唇干裂起泡、脸颊深陷的新兵,眼神涣散地看着腰间早已空空如也的水囊,发出梦呓般的呻吟。他的脚踝在翻越雪山时扭伤,此刻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省点力气!水要按人头定量!”旁边一名老兵低喝道,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小心地拧开自己的水囊,只敢润湿一下嘴唇,又迅速拧紧。每个人的水囊都成了最珍贵的宝物,里面那点浑浊的雪水(融化后沉淀的),是维系生命的最后希望。
沈光走在队伍最前方,他那条在雪崩中受伤的胳膊用布带吊着,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出血,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如同迷宫般的风蚀地貌。巨大的雅丹土丘被千万年的风沙雕琢成奇形怪状,有的如城堡,有的似怪兽,在昏黄的阳光下投下扭曲变幻的阴影。风声在这些土丘间穿梭,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般的怪响,正是“魔鬼城”名称的由来。
“跟紧!别走散!这鬼地方迷了路,神仙也救不了!”沈光嘶哑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异常微弱。他依靠着太阳的位置和远处模糊的山影,以及沙地上极其细微的、被风不断抹去的古老商路痕迹(早已废弃),艰难地指引着方向。
“老将军,”崔琰的声音干涩,走到沈光身边,忧虑地看着队伍中越来越多步履蹒跚、眼神涣散的士兵,“存水……最多再撑两天。再找不到水源……”
沈光沉默地看着远方一片被风沙笼罩的、模糊的土黄色地平线,那里似乎有水汽蒸腾的幻影(海市蜃楼)。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沉声道:“我知道。再往前……大约一天半路程,有一片古河道断流形成的洼地,叫‘月牙窝’。运气好,沙层下面可能还有湿气,能挖出点苦水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苦水!意味着高盐碱,难以下咽,甚至会引起腹泻,但在绝境中,也是救命稻草!
队伍在沉默和绝望中继续前行。白天的酷热(尽管是冬季,正午戈壁的阳光依旧灼人)和夜晚的奇寒(昼夜温差极大)交替折磨着每一个人。冻伤的伤口在干燥和风沙的侵蚀下开始溃烂化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随军医官的草药早已耗尽,只能靠盐水(极其珍贵)勉强清洗。
更可怕的是“幻觉”。在极度干渴和疲惫的折磨下,士兵们开始看到绿洲、看到清泉的幻象。有人发疯般冲向远处的沙丘,结果摔倒在滚烫的沙地上;有人对着空水囊喃喃自语,仿佛在畅饮甘泉。精神的崩溃,比肉体的痛苦更令人绝望。
“水……给我水……”一个年轻士兵突然挣脱同伴的搀扶,眼神狂乱地冲向旁边一座巨大的风蚀土丘,“那里有河!我看到了!好大的河!”
“拦住他!”裴十三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其死死抱住!
“放开我!水!我要喝水!”士兵疯狂挣扎,力气大得惊人。
啪!裴十三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将他打懵。“醒醒!那什么都没有!是假的!”裴十三的声音嘶哑而凶戾,“想活命,就给老子挺住!再乱跑,老子先打断你的腿!”
类似的场景不断发生。雷万春像座铁塔般守在队伍侧翼,用他那巨大的杀猪刀和凶悍的眼神,震慑着那些濒临崩溃的士兵。李琰则拖着伤躯,不断在队伍中巡视,用嘶哑的声音鼓励着,甚至将自己水囊里最后几口水,强行灌进一个脱水昏迷的士兵口中。
意志,在黄沙与干渴的酷刑中,被反复捶打、淬炼。
**地点:月牙窝洼地**
**时间:两天后**
当队伍挣扎着抵达沈光所说的“月牙窝”时,看到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所谓的洼地,只是一个巨大沙窝底部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龟裂的盐碱地如同巨大的蜘蛛网,覆盖着灰白色的盐霜。几丛枯死的红柳枝干扭曲着伸向天空,如同绝望的手臂。预想中的湿气?苦水?连一丝水汽都感受不到!只有更加浓烈的干燥和刺鼻的盐碱味!
“挖!给老子往下挖!”沈光不死心,红着眼睛吼道。他率先用仅存的右手抓起一把简陋的工兵铲(陇西谷带的),狠狠插进干硬的盐碱地!
士兵们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纷纷用刀、用矛、用手,疯狂地挖掘起来!沙土和盐碱块被刨开,扬起的粉尘呛得人直咳嗽。然而,越往下挖,土质越干硬,颜色越灰白。挖下去近一人深,除了更加干燥的沙土和碎石,什么都没有!
希望破灭!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整个洼地。士兵们瘫倒在滚烫的沙地上,眼神空洞,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干渴如同火焰,灼烧着喉咙和五脏六腑。水囊彻底空了,连一滴水都挤不出来。
李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如刀绞。他舔了舔早已没有知觉的嘴唇,尝到了血腥味。难道,真的……要倒在这最后一步了吗?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中,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驼铃声,伴随着细碎的马蹄声,从远处风蚀土丘的阴影中传来!
“警戒——!”裴十三瞬间跳起,拔刀在手!雷万春也握紧了杀猪刀!幸存的敢死营和老兵们如同受惊的狼群,迅速聚拢,将李琰和伤员护在中间,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一支只有七八匹骆驼、十几匹马的小型驼队,在几名裹着厚厚头巾、风尘仆仆的骑手护卫下,小心翼翼地绕过风蚀土丘,出现在洼地边缘。驼队似乎也发现了他们,停了下来,显得十分警惕。
“什么人?!”裴十三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在空旷的洼地中回荡。
驼队中为首一人,策马缓缓上前几步,掀开了遮住口鼻的头巾,露出一张深目高鼻、布满风霜的粟特人面孔。他操着生硬但清晰的唐语喊道:“前面……可是夔王李琰的安西新军?米罗斯商队向导——阿史德奉大管事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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