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陈腐的机油味、消毒水甜腥和铁锈气息,似乎已渗入姜北的骨髓。
他站在手术台旁,那句“必须跟我走”的回音,被机器的嗡鸣吞噬,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凝固在空气中。
铁手那只尚能转动的眼睛,瞳孔在强光下收缩又放大,混沌的痛苦浪潮般退去,露出底下嶙峋的礁石——茫然,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求生欲,以及更深沉的、对未知的警惕。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残存的左手五指张开,又痉挛着试图攥紧,金属指节刮擦着冰冷的手术台,发出刺耳的噪音。
神父浑浊的眼珠从铁手敞开的胸腔上方抬起,兜帽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他的表情,只有枯槁的手指依旧稳定如磐石,操控着机械臂将最后一块临时装甲板焊接到位。
“嗤…” 焊枪熄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金属熔化的刺鼻气味。
神父沙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铰链转动:“迷途羔羊的躯壳已初步修复,机魂暂时稳定。但记住,” 他的目光转向姜北,锐利如昔,“核心的裂痕,非钢铁可补。带他走,便是将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绑在身上。血路……已然铺开。”
姜北沉默地点点头,神父的预言像冰冷的蛇缠绕心脏,但他眼中没有丝毫动摇。
他伸手,不是搀扶,而是用力抓住铁手那条仅存的、相对完好的左臂上臂装甲板下的一个着力点。“能动吗?” 声音冷硬。
铁手庞大的躯体在手术台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尝试屈起膝盖,沉重的合金义肢关节发出液压不足的嘶鸣。
一次,两次…终于,他借助姜北的拉力和自身残存核心动力炉的微弱推力,极其缓慢、僵硬地坐了起来。
暴露的管线在临时装甲板下不安地蠕动,冷却液滴落在台面。
他仅存的半张脸因剧痛和虚弱而惨白,汗水混着油污滑落,但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姜北,里面翻腾着复杂的情绪。
“走…去哪?” 声音嘶哑,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离开这个鬼地方。” 姜北言简意赅,目光扫过仓库紧闭的大门,“还能走就自己走,不能,我拖着你。” 他的语气没有商量余地,直接转身,走向仓库角落一堆被油布覆盖的杂物。
掀开油布,下面是他之前藏好的一个破旧背包和几件备用衣物。
他快速脱下沾满油污和血渍的外套,换上一件相对干净的深灰色合成纤维工装夹克,拉链拉到下巴。
铁手看着姜北的动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破的身躯。他深吸一口气,人造肺叶发出沉闷的抽气声,巨大的金属脚掌试探性地踩在地面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即将倾倒的铁塔。
他猛地伸出左手,死死抓住手术台的边缘,金属手指深深嵌入钢板,才勉强稳住。断裂的管线在体内拉扯,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
姜北没有催促,只是冷冷地看着,将背包甩到肩上,检查了一下腰间那把疤脸留下的老式电磁手枪的能量匣。耐心,在此刻也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铁手咬着牙,仅存的肌肉绷紧到极限。
他再次尝试迈步,沉重的金属义肢如同生锈的千斤顶,极其缓慢地抬起,落下。“咚!” 地面微震。
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动作僵硬、迟缓,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内部零件令人担忧的摩擦声和液压系统的嘶鸣,仿佛随时会散架。
但他终究是站住了,并且开始移动,像一尊从墓穴中爬出的、布满裂痕的战争机器残骸。
姜北走到仓库厚重的大门前,侧耳倾听片刻。外面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工业噪音和风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步履蹒跚的铁手,眼神示意。齿轮神父早已退到阴影深处,如同融入背景的古老石刻,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反光。
“吱嘎——哐!”
姜北用尽全力推开锈蚀的大门,一股混合着酸雨、金属粉尘和腐烂垃圾味道的冰冷夜风猛地灌入。
外面是锈城永恒不变的、被巨大管道和废弃工厂剪影分割的晦暗天幕。
“走!” 姜北低喝一声,率先闪身融入门外浓重的阴影里。
铁手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片刻,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仓库深处那点微弱的光源和神父模糊的身影,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随即也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响地跟了出去,笨拙而坚定地融入锈城的黑暗。
一周后,锈蚀码头,B区。
这里曾是锈城的物流心脏,如今只剩下钢铁的残骸在咸腥潮湿的海风中呻吟。
巨大的废弃龙门吊如同被斩首的钢铁巨兽骨架,锈迹斑斑,沉默地矗立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扭曲的集装箱堆叠成诡异的山峦,散发着海藻腐烂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地面是厚厚的、混杂着油污和不明化学物质的黑色淤泥,踩上去黏腻湿滑。
7号龙门吊的控制室,位于其中一座钢铁骨架的顶端,像悬在半空的腐朽鸟巢。
通往那里的金属楼梯大部分已经坍塌或锈蚀得无法承重。姜北和铁手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利用铁手残存的力量和姜北的攀爬技巧,从一堆集装箱和扭曲的管道间,艰难地爬上了控制室下方一个相对稳固的金属平台。
铁手靠在一根粗壮的、布满锈蚀疙瘩的钢梁上,沉重地喘息着。
临时修补的胸腔装甲板下,动力炉发出不稳定的嗡鸣,散热口喷出灼热的白气,在冰冷的夜空中迅速凝结。
一周的恢复,只是让他勉强能移动,距离“铁手”的威名相去甚远。
他仅存的左手紧握着一根从废墟里掰下来的、足有成人手臂粗的锈蚀钢管,权作武器和拐杖。
姜北则像一头潜伏的猎豹,紧贴着控制室外墙冰冷的铁皮。
他的Z-1016义眼在黑暗中闪烁着极微弱的、非自然的红光。视野中,复杂的结构线条被清晰地勾勒出来,几个关键承重点被标记为黄色,而控制室唯一入口——一扇严重变形、被铁链和锈蚀锁具缠绕的铁门——则被标红。
夜枭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他脑中再次回响起齿轮神父的预言:“血,会流成河。而你,将成为这条河的源头。”
冰冷的字句与眼前这死寂、破败的绝地重叠,带来一种宿命般的窒息感。但他握紧了腰间的枪柄,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真实。
他没有退路。
突然!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脚步声或光影变化。姜北眼前的空气,就在控制室那扇锈死的铁门前不足一米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
如同高温下蒸腾的热浪,但在这寒冷的夜里显得极其诡异。
紧接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凭空浮现,由无数跳跃的、幽蓝色微光粒子迅速勾勒成型。
夜枭。
它——或者说“他”?——的形象极其不稳定,边缘的光粒子不断逸散、重组,仿佛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
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人形的剪影,披着宽大的、如同流动夜色般的斗篷,面部完全笼罩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只有两点幽蓝的光芒在应该是眼睛的位置稳定地亮着,冰冷、无机质,不带任何人类情感地注视着姜北和铁手。
一个经过高度失真处理、分辨不出性别和年龄的电子合成音,直接在姜北和铁手的耳蜗内响起,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
“‘幽灵眼’姜北。以及……‘磐石’的残响,铁手。你们很准时。” 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迫感。
铁手庞大的身躯瞬间绷紧,仅存的左眼死死盯住那幽蓝的光影,手指关节捏得钢管发出呻吟。
姜北则强迫自己保持冷静,Z-1016义眼疯狂扫描着那光影,试图找出投影源或任何实体痕迹,但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混乱的数据噪音和“高维加密投影”的警告标识。
“夜枭,谁允许你给我起外号的?” 姜北的声音低沉平稳,直视着那两点幽蓝的光芒,“你的‘橄榄枝’,我们接了。代价是什么?”
幽蓝的光影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合成音再次响起:“外号?不不不,这就是你以后的名字。代价?很直接。你的能力,你的时间,以及……绝对的服从。为我,或者说,为我所代表的‘客户’,处理一些他们不方便亲自出面的事务。成为一名‘清道夫’。”
“清道夫?” 姜北咀嚼着这个词,寒意更甚。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最肮脏的活计。
“没错。” 夜枭的投影手臂,如果那光流能称之为手臂的话,轻轻一挥。
一份闪烁着微光的、由无数细小数据流构成的文件清单,凭空出现在姜北的视网膜界面上,直接由Z-1016接收并解码。
同时,平台角落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沾满油污的金属箱“咔哒”一声弹开。
“这是你的第一份‘清洁合同’。目标:AB生物科技下属,位于‘污水厂’地下的‘萌芽’实验室。任务:销毁核心数据库终端Alpha-7内的所有研究数据,并尽可能制造物理破坏。时限:48小时。” 合成音毫无波澜地布置着任务,仿佛在谈论清理垃圾。
姜北的义眼快速扫过任务简报:地图、安保等级(中等,但实验室结构复杂)、目标位置、建议渗透路线…非常详尽。
同时,他也看清了金属箱里的东西:一套深灰色、带有哑光涂层的贴身城市作战服,材质一看就比铁钩帮的破烂高级;一把线条流畅、枪身紧凑的高斯手枪,旁边是三个满装的能量弹匣;一把刃口闪烁着高频微芒的震动匕首;还有一套小巧的多功能黑客工具组和几枚微型黏着炸弹。
“装备是预付款的一部分。代号‘幽灵眼’,很适合你那只特别的…眼睛。”
夜枭的合成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金属刮擦的笑意。
“你的铁手状态不佳,但用来砸开某些门,或者吸引注意力,勉强够用。完成任务,证明你的价值。否则,‘代价’会以另一种形式收回。”
幽蓝的光影开始变得不稳定,粒子逸散的速度加快。“信息已传达。祝你好运,‘幽灵眼’。期待你在污水厂的表现。”
话音落下,光影彻底溃散,如同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微弱臭氧味和视网膜界面上冰冷的任务清单,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铁手压抑着粗重的呼吸,看向姜北,独眼中充满了对夜枭的极度不信任和对“清道夫”身份的排斥:“公司…的狗?”
姜北走到金属箱前,拿起那套作战服,手指感受着冰凉坚韧的材质。
他脑海中闪过母亲倒下的身影,妹妹惊恐的眼神,父亲被贯穿的胸膛,吴天狞笑的脸,疤脸临终的托付,毒蛇虚伪的嘴脸,神父血路的预言…最后定格在夜枭那两点幽蓝的光上。
他脱下旧夹克,开始换上新的作战服,动作干脆利落。作战服自动贴合身形,带来一种久违的、被包裹的安全感。
他将高斯手枪插入大腿枪套,匕首别在腰间,黑客工具和炸弹塞进战术口袋。
最后,他拿起属于“幽灵眼”的头戴式战术目镜,集成了基础通讯和夜视功能,但没有立刻戴上。
他转向铁手,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狗?” 姜北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刻骨的仇恨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不。我们现在是拿着他们给的刀,去割他们肉的…鬼。”
他戴上目镜,深色的镜片遮住了那只闪烁着蓝光的义眼,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仿佛彻底融入了锈城的阴影。
他看了一眼视网膜界面上倒计时的任务时钟,又望向锈蚀码头外那片被巨大排污管道和废弃工厂包围的、更加黑暗污浊的区域——那里就是“污水厂”的方向。
“走,” “幽灵眼”姜北的声音透过目镜的通讯器传入铁手的听觉传感器,冰冷而清晰,“该去打扫卫生了。”
铁手看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气息却更加危险冰冷的男人,握紧了手中的锈蚀钢管。
沉重的金属身躯发出一阵启动般的低鸣。他迈开脚步,跟在姜北身后,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如同融入夜色的猎手与他的钢铁凶兽,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齿轮神父预言中那条血腥之路的第一个岔口,朝着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污水厂”潜行而去。
新的身份,新的战场,第一滴血,即将为“幽灵眼”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