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机油、廉价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肉的甜腥混合气味。

这味道钻入鼻腔,顽固地粘附在意识深处。

姜北靠在一排锈迹斑斑、布满油污的金属货架上,货架上胡乱堆放着各种废弃的义体零件和沾满不明液体的脏污工具。

他指间夹着的廉价合成烟卷已经燃尽大半,灰白色的烟灰簌簌落下,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积了一小堆。

他没有吸,只是任由那点微弱的红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像一颗垂死的心脏。

每一次明灭,都映亮他下颌绷紧的线条和眼中那片冰封的怒火。

疤脸死了。那个撑起半个帮派天空、像座移动堡垒般的疤脸,死了。

而疤脸留下的那个位置——那象征着帮派权力核心的中层——此刻正被一个叫“毒蛇”的家伙占据着。

毒蛇是毒株那头庞然巨兽伸过来的一条毒须,一张虚伪的笑脸下,藏着致命的毒液。

疤脸最后带着去执行“护送”任务的那批老伙计……他们没能回来。

一个都没剩。

剩下的其他人?毒蛇用毒株的金元和空洞的许诺,轻易就把他们变成了摇尾乞怜的狗。

姜北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熟悉面孔上,昨天还残留着对疤脸的敬畏,今天却已换上了对毒蛇谄媚的笑。

这笑容比冰冷的刀锋更让他感到刺骨寒意。

他用力碾灭烟头,灼热的余烬烫在指腹上,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愤怒在胸腔里无声咆哮,冲撞着肋骨,却找不到出口。

毒蛇的人太多了,枪口太密了。

他现在冲出去,除了被打成筛子,或者像条死狗一样被扔进排污渠,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他必须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哧…咔哒…嗡……”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液压装置泄压的嘶鸣以及低沉的电流嗡鸣,从房间深处传来,粗暴地打断了姜北的思绪。

那声音来自房间中央唯一的光源下——一盏功率巨大、悬垂下来的无影灯,惨白刺眼的光柱如同审判之剑,垂直劈落在下方一张冰冷、布满陈旧血迹和锈迹的手术台上。

手术台上,躺着铁手。

或者说,躺着一具勉强还保留着部分人形的机械残骸。

他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整个台面,原本属于人类躯干的部位,此刻被撕裂、暴露。断裂的管线如同被扯断的蓝色、红色、黄色的肠子,裸露在外,有些还在微微痉挛般渗出粘稠的冷却液或机油。

胸腔区域覆盖的沉重装甲板被暴力掀开,露出里面错综复杂、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精密金属骨架和仍在艰难搏动的人造循环泵。

金属骨骼在强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上面布满了凹坑和划痕。

几条粗壮的机械臂从手术台四周延伸出来,如同冰冷的蛇,末端探出精细的镊子、焊枪、激光切割器,在铁手残破的躯体内部忙碌着,每一次触碰都激起一串细小的火花或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个佝偻的身影笼罩在宽大的、沾满不明油污的深棕色袍子里,像一尊会活动的古老雕像,正俯身在铁手敞开的胸腔上方操作。

那是前机械神父“齿轮”。

也是帮派的常驻医生,疤脸还活着的时候,和齿轮的关系莫逆,帮派分子都在他这里更换设备。

他枯瘦如鹰爪般的手异常稳定,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精准无比。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脸隐在兜帽的阴影下,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睛,浑浊却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金属和血肉,直视灵魂深处。

他口中念念有词,古老晦涩的音节混合着维修指令,在电流的嗡鸣声中低回,像在进行一场诡异的降神仪式。

“……中枢神经束连接确认…左臂液压传动轴严重损毁…备用冷却液注入…以机魂之名,连接此血肉与钢铁的桥梁……” 神父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痛苦呻吟从手术台上传来。

铁手残存的半张人类面孔扭曲着,肌肉痉挛,汗水混着冷却液浸湿了额前稀疏的头发。

他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在强光刺激下急剧收缩,里面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混沌的痛苦深渊。

“坚持住,迷途的羔羊。” 齿轮神父的声音毫无波澜,枯槁的手指却极快地在一个控制面板上划过,“疼痛是机魂对你的试炼,也是你仍存活的证明。”

他精准地避开一条裸露的、跳动着微弱电弧的主神经束,用一把细小的镊子夹起一块烧蚀的微型芯片残片。

“试炼……哈……” 铁手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的痛苦。

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动,越过刺眼的光晕,落在了阴影里的姜北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有濒死的绝望,有被拯救的难以置信,更有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东西。

“为什么……救我?” 铁手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随时会崩断的钢丝。

“我……只是……疤脸的工具……一件……快报废的……武器……” 他残存的左手试图握紧,金属指节摩擦着手术台的钢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姜北从阴影里向前走了两步,踏入那惨白灯光边缘的模糊地带。

烟味、机油味、血腥味和铁手身上散发出的、类似金属过热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直冲脑门。

他看着手术台上那具几乎被拆解的庞大躯体,看着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半人半机械的脸。

“疤脸死了。” 姜北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金属地板上,清晰无比。他顿了顿,看着铁手那只尚能转动的眼睛骤然收缩。

“他最后信任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这句话说出口,姜北自己也感到一阵莫名的沉重。

是责任?还是某种他暂时无法理解的宿命?

铁手的呼吸,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呼吸的话,猛地一滞。

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翻涌起惊涛骇浪。痛苦、震惊、一丝荒谬的嘲讽……最后沉淀下来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怆。沉默在机器的嗡鸣和焊接的滋滋声中蔓延,沉重得如同实体。

“信任……” 铁手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梦呓般的飘忽,仿佛灵魂正被撕扯回某个不堪回首的炼狱。

“他也曾……信任过……那些人……”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仓库锈蚀的顶棚,投向某个遥远的、充满谎言和背叛的时空。“‘磐石计划’……他们说……是荣耀……是进化……是未来……”

“磐石计划?” 姜北的眉头紧紧锁起。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直觉告诉他,这名字背后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铁手的身体在手术台上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道灼热的烙铁。

齿轮神父枯槁的手闪电般按住他肩膀附近的一个压力点,另一只手迅速调整着输液管的流速。铁手大口地喘息着,冷却液从他破裂的管线接口处渗出更多。

“军方的……活体实验室……” 铁手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浸透了血腥和铁锈。

“他们……把‘志愿者’……绑在手术台上……切开……剥掉皮肤……打断骨头……然后……塞进……这些……” 他仅存的左臂艰难地抬起几厘米,那只巨大的金属手掌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微微颤抖着。“……塞进这些……铁棺材里……”

“他们……用强电流……刺激神经……确保意识……清醒……全程清醒……” 铁手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刻骨的恐惧,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哀嚎。

他仅存的半张脸因回忆的剧痛而扭曲变形,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

“你能想象吗……钉子?……骨头被液压钳……一寸寸……压碎的声音……在自己脑子里……炸响!……神经被……强行……焊接到冰冷的……电路板上……那感觉……像……灵魂……被……被活活……撕开!”

他的独眼死死盯住姜北,眼球因充血而布满猩红的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那眼神不再是混沌的痛苦,而是燃烧着地狱之火般的疯狂和绝望,足以灼伤任何与之对视的灵魂。

手术台周围的几盏指示灯随着他剧烈的情绪波动疯狂闪烁起来,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哧——!” 一股淡蓝色的冷却液猛地从铁手肩部一处破裂的管线中喷射而出,带着灼热的白气。

神父的手快如鬼魅,瞬间用一块吸满了特殊凝胶的金属片堵住泄漏点,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操作着控制面板,强行降低铁手核心动力炉的输出功率。刺耳的警报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铁手如同破旧鼓风机般的沉重喘息。

“冷静,迷途者。过去已成数据碎片,执着只会烧毁你仅存的处理器。” 神父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如同亘古不变的机械律动。

他浑浊的眼睛没有看铁手,反而越过手术台,穿透仓库内弥漫的机油烟雾和血腥味,牢牢锁定了站在灯光边缘的姜北。

那眼神锐利得如同两把淬了冰的解剖刀,仿佛能剥开姜北强自镇定的伪装,直刺他灵魂深处那些尚未察觉的角落。

“你把他带到这里,” 神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在机器的嗡鸣声中异常清晰,字字敲打在姜北的神经上,“就像在布满锈蚀齿轮和脆弱管线的老旧服务器机房里,点燃了一根明火。

你以为你只是拖回了一堆废铁?不,年轻人。”

他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铁手胸腔内暴露出的、缠绕着无数线缆的金属脊柱,动作近乎一种亵渎的温柔。

“你拖回来的,是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灾难核心。军方那些躲在无菌实验室和加密服务器后面的‘科学家’们,他们投入了难以想象的资源,只为了打造出完美的、不会思考的杀戮工具。现在,他们的‘失败品’不仅活着,还落入了你的手里。”

神父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浑浊的眼睛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芒,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选择救他,就是选择一脚踏进了一条布满荆棘、淬毒刀刃和永不停歇追猎者的道路。

这条路,只会比你现在身处的泥潭……更加血腥,更加黑暗,永无尽头。”

他微微侧头,兜帽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那沙哑的声音如同预言般回荡,“血,会流成河。而你,将成为这条河的源头。”

姜北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神父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他试图维持平静的心湖。

血路?源头?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这双手不久前还在帮派肮脏的巷道里挣扎求生,为了疤脸的命令,也为了自己活下去。

而现在,这双手沾上了铁手的机油和冷却液,似乎也沾上了某种无法洗脱的、沉甸甸的命运。

神父口中那“更加血腥”的道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试图驱散心底那股不断蔓延的冰冷和茫然。

仓库厚重、布满铁锈的合金大门发出沉闷的呻吟,被粗暴地推开。

几道被拉长的、扭曲变形的人影,如同择人而噬的怪物,率先投射在满是油污和灰尘的地面上。光线从门外涌入,刺破了仓库内部昏暗的混沌。

毒蛇来了。

他走在最前面,脸上挂着他标志性的、精心雕琢过的笑容,像一张劣质的面具贴在脸上。那笑容弧度完美,却透着一股黏腻的阴冷,仿佛涂了层厚厚的毒油。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缀满金属亮片的合成纤维“正装”,与仓库里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更像一个误入垃圾场的蹩脚演员。

身后跟着两个手下,穿着帮派里常见的、印着铁钩标志的廉价夹克,眼神凶狠地扫视着仓库内部,如同两头巡视新领地的鬣狗。

他们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鼓起的枪套上,姿态放松,却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威胁。

“哟!瞧瞧这是谁?” 毒蛇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浮夸的惊喜,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在仓库里激起令人不适的回音。

他的目光像滑腻的蛇信,舔过整个空间,最终落在姜北身上,以及手术台上那具正在被机械臂修复的庞大残骸。

他夸张地挑了挑眉,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大了些,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们的大功臣,姜北!还有……啧啧啧,这不是铁手吗?伤得可真不轻啊!疤脸老弟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你把他心爱的头马搞成这副模样……” 他摇着头,啧啧有声,语气里充满了虚伪的惋惜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姜北站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钢铁雕塑。

所有的情绪——神父预言带来的冰冷,铁手过往带来的沉重——在毒蛇踏入的瞬间,都被一股更加强大、更加本能的寒流瞬间冻结、压缩。

他没有动,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一丝牵动,只有垂在身侧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皮肤下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

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手术台方向,铁手残破的躯体在毒蛇的声音刺激下再次绷紧,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的咯吱声。

神父的机械臂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闯入的只是几只嗡嗡叫的苍蝇。

毒蛇无视了手术台那边的动静,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他慢悠悠地踱步到姜北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歪着头,用那种打量一件损坏物品的眼神看着姜北,脸上虚假的笑容纹丝不动。

“疤脸老弟走得突然,留下这么大个摊子,兄弟们心里都没底啊,慌得很。” 毒蛇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手腕上廉价的金属手链哗啦作响。

“上面也是体恤兄弟们的难处,怕大家散了心,特意派我下来,暂时帮着‘看顾看顾’。”

他刻意加重了“看顾”两个字,语气里的施舍意味浓得令人作呕。

“姜北啊,你这次任务……怎么说呢,过程是惨烈了点,损失也大了点。”

他瞥了一眼手术台上的铁手,意有所指,“但结果是好的嘛!货送到了!这就够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姜北,能力是有的!忠心也是有的!”

他上前一步,身上那股劣质香水和汗味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姜北的肩膀,动作亲昵得令人毛骨悚然。

“上面都看在眼里呢!特别交代了,” 毒蛇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蛊惑。

“以后啊,你负责的几条街区,抽成比例……再给你提一个点!这可是破格了!怎么样?跟着上面干,前途大大的!” 他的手继续向姜北的肩膀落去。

就在那只带着金属戒指的手即将触碰到姜北肩膀衣料的刹那——

姜北动了。

动作快得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然释放。

他不是后退,而是向前闪电般踏出半步,整个身体绷紧如弓,肩膀以一个微不可察却极其精准的角度猛地向上一顶!动作幅度极小,发力却凶狠刁钻,蕴含着一股纯粹的、被压抑到极致的爆发力。

“啪!”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毒蛇那只伸出的手,手腕被姜北骤然顶起的肩胛骨狠狠撞中!

力量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锥精准地刺在麻筋上。

毒蛇猝不及防,手腕一阵剧痛酸麻,整条手臂像触电般猛地弹开缩回,脸上那虚伪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扭曲成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羞怒。

仓库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毒蛇身后的两个手下几乎同时摸向腰间的枪柄,眼神变得如同毒蛇般阴冷,死死锁定姜北。

姜北依旧站在原地,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的反击从未发生。

他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完全聚焦在毒蛇那张扭曲的脸上,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看着自己脚下那片布满油污和灰尘的地面。

但他的身体姿态,那微微弓起的背脊,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每一个细胞都弥漫着无声的、冰冷的警告。

“规矩我懂。”

姜北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被冻硬的石头砸在地上。

“疤脸老大没了,兄弟们要吃饭,地盘不能乱。谁在上面坐着,我姜北,没意见。”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毒蛇脸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看不到一丝波澜,却让毒蛇心头莫名地一悸。

“该我做的事,” 姜北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得如同冰凌碎裂,“我会做。”

毒蛇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刚才被撞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眼前这个沉默男人的危险。

那看似平静的服从宣言,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让他极其不舒服的冷硬和疏离。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重新挤出一个更加僵硬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姜北兄弟果然明白人!” 毒蛇干笑几声,掩饰着自己的狼狈。

他甩了甩还有些发麻的手腕,眼神阴鸷地扫过手术台,又落回姜北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那就这么定了!你好好养伤……哦,不,是好好照顾铁手兄弟!” 他刻意加重了“照顾”两个字,语气里充满了警告和暗示。

“我们走!” 毒蛇不再看姜北,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

他猛地转身,那身滑稽的亮片衣服在昏暗光线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反光。

两个手下警惕地保持着持枪的姿态,倒退着,直到退到门口,才跟着毒蛇一起消失在门外。

沉重的合金大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透进来的光线,也将毒蛇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暂时挡在了外面。

仓库重新陷入昏暗和机器的嗡鸣声中,只剩下机油、血腥和冷却液混合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姜北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直到那扇大门彻底合拢的震动余波也平息下去,他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金属粉尘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

“愤怒是低效的能源,仇恨是冗余的代码。” 齿轮神父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他没有抬头,枯槁的手指稳定地操控着一根探入铁手胸腔深处的精密探针,屏幕上划过瀑布般的数据流。

“那毒蛇,不过是庞大程序里一个微不足道的临时变量。他背后的‘毒株’,才是真正的主控核心,是吞噬一切的贪婪算法。”

神父浑浊的眼珠在兜帽的阴影下微微转动,瞥向姜北。

那眼神不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了然。

“你想撕碎那变量?想法不错,但时机和力量都不匹配。强行执行,只会导致核心进程崩溃——你的崩溃。

现在,你需要的是……” 他枯瘦的手指在一个布满按钮的操作面板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静默模式。收集数据,等待指令覆盖的契机。

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寻找一个……新的、未被污染的……运行环境。”

新的运行环境?姜北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词像黑暗中擦亮的一颗火星,微弱,却瞬间点燃了某种沉寂的东西。

逃离?背叛?这些念头以前不是没闪过,但都被帮派如影随形的监控、无处不在的阴影和生存的本能压了下去。齿轮神父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那扇被恐惧和惯性锁死的门。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机器嗡鸣掩盖的摩擦声,从姜北倚靠过的那排金属货架角落传来。声音细微得如同老鼠爬过。

姜北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扫过声源处。

在货架底层,一个被废弃的液压阀零件后面,一点极其黯淡的、不自然的反光一闪而逝。

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依旧沉浸在神父的话语和毒蛇带来的屈辱中。身体却如同最警觉的猎食者,所有的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

他状似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手臂自然下垂的瞬间,手指如同灵巧的毒蛇,快如闪电般探向那点反光所在的角落。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边缘锐利的小东西。

他手腕一翻,那小东西便无声无息地滑入了他脏污的袖口内侧,紧贴着手臂的皮肤,带来一丝冰凉的刺激。

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依旧在全神贯注维修铁手、口中念念有词的神父。

直到确定毒蛇的人彻底走远,仓库里只剩下机器规律的嗡鸣和焊接的滋滋声,姜北才借着移动脚步靠近一个相对干净的金属工作台的掩护,背对着手术台的方向,极其隐蔽地展开了袖口里的东西。

那是一片薄如蝉翼、边缘被激光切割得异常光滑的黑色合成材料芯片,只有指甲盖大小。

材质冰冷坚硬,入手却几乎没有重量。在芯片光滑如镜的表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用蚀刻技术留下的印记——一只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感的夜枭剪影。

夜枭的眼睛处,是两个比针尖还细小的光点,此刻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芒。

姜北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

夜枭!

这个在废土城阴影世界里如雷贯耳的名字。

情报贩子?中间人?还是……某种更深、更不可测的存在?没人说得清。唯一能确定的是,夜枭的“橄榄枝”,往往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也伴随着……难以想象的机遇。

他用指腹极其轻微地按压了一下芯片中心。

没有实体按键的触感,但芯片表面那微弱的幽蓝光点瞬间熄灭。

下一秒,一股细微到如同静电的电流感瞬间穿透他的指尖,沿着手臂神经束疾速上行!

没有声音,没有图像,一段冰冷、毫无感情、如同机器合成般的信息流,直接“印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目标:脱离铁钩帮。时机:下个满月夜,“锈蚀码头”B区7号废弃龙门吊控制室。要求:独自。附加:可携带“铁手”。代价面议。】

信息瞬间传递完毕,那股微弱的电流感也随之消失。芯片表面的幽蓝光点再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黯淡下去,变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冰冷薄片。

脱离铁钩帮……可携带“铁手”……

姜北捏着那片冰冷的黑色芯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布满油污的工作台,投向手术台的方向。

无影灯惨白的光柱下,神父的机械臂仍在铁手敞开的胸腔内精密地运作着,焊枪点起的微小火花,像黑暗中转瞬即逝的星辰。

铁手庞大的身躯似乎比刚才稳定了一些,但残破的金属外壳和暴露的管线,依旧触目惊心。那张半人半机械的脸隐在强光造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神父那如同金属摩擦般的预言再次在耳边回响:“……这条路,只会比你现在身处的泥潭……更加血腥,更加黑暗,永无尽头……血,会流成河……”

而夜枭冰冷的信息,如同黑暗中投下的一根蛛丝。是救命的绳索?还是通往另一个更恐怖深渊的引线?

姜北的视线,最终牢牢定格在铁手身上。

这个被军方遗弃的杀戮机器,这个疤脸的头马,这个……他刚刚从鬼门关拖回来的“灾难核心”。

仓库里的机油味、血腥味、冷却液的甜腥味,混合着焊锡熔化的刺鼻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机器的嗡鸣单调而持久,像为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奏响的哀乐。

姜北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那片冰冷的夜枭芯片依旧紧贴在他的掌心。

他转过身,脚步沉稳地走向手术台,踏过地面上积落的烟灰和油污,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他停在手术台边,站在惨白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神父浑浊的眼珠从兜帽下抬起,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专注于手中的工作,没有言语。

铁手那只尚能转动的眼睛,艰难地转向他,瞳孔深处翻涌着痛苦、迷茫,还有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姜北的目光沉静如水,越过神父佝偻的身影,落在铁手残破的、正在被修复的钢铁胸膛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砸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也砸在铁手混乱的意识里:

“想活命吗?” 姜北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平直得像一条拉紧的钢丝,“想活命,就跟我走。”

他没有停顿,甚至没有给铁手任何思考或回应的间隙,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铁手眼中的混乱,斩钉截铁地落下后半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必须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