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水厂方向传来的最后几声闷雷般的爆炸余音,彻底被锈城永不停歇的工业噪音吞噬。残阳早已沉入地平线,只留下天边一抹病态的、混杂着化学污染和烟尘的暗红。
冰冷的夜风卷起地面黑色的灰尘和纸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姜北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坐在一条狭窄、堆满废弃零件的巷弄深处。
铁手庞大的身躯半倚半躺在他旁边,破损的装甲缝隙里偶尔还冒出一丝微弱的电火花,机体深处发出低沉的、如同垂死引擎般的嗡鸣。
每一次嗡鸣都伴随着轻微的痉挛,暗红色的液体混合着冷却油,在他身下缓慢地洇开一小片污渍。
姜北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战术目镜彻底碎裂丢弃,左臂被爆炸气浪灼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钝痛。
Z-1016义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红光,警惕地扫描着巷口外偶尔闪过的车灯和人影。
冰冷的空气和失血的虚弱感让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姜北不敢合眼。夜枭的“报酬”还没到,毒蛇或者AB公司的报复随时可能降临。
就在姜北紧绷的神经快要到达极限时,他耳蜗内的骨传导通讯器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个经过高度加密的、冰冷的电子合成音:
“‘幽灵眼’,任务结算完成。报酬已转入指定匿名账户。
查询密钥:GHOST-EYE-ALPHA-7。‘清道夫’身份已激活,请等待下一次指令。”
声音消失得如同从未出现。
几乎在同一时间,姜北手腕上一个廉价的、伪装成旧式电子表的通讯器屏幕亮起微光,一条加密信息瞬间被Z-1016芯片解码。账户余额那一长串冰冷的数字,让姜北麻木的神经也为之跳动了一下。
远超铁钩帮卖命十年的总和!
夜枭的“丰厚”,果然不是虚言。
“钱…到了?” 铁手嘶哑的电子音响起,带着电流的杂音。他仅存的左眼艰难地转向姜北。
“到了。” 姜北言简意赅,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
钱,是活下去的命。
“撑住,我带你去找张进。”
他挣扎着起身,强忍着全身的酸痛,再次抓住铁手那条扭曲的左臂,试图将他庞大的身躯拉起。
铁手也配合着爆发出残存的一丝动力,沉重的金属脚掌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熟悉的、混杂着陈旧机油、消毒水和金属粉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机械神父张进的维修仓库,像一座屹立在废土中的钢铁圣殿,又像是他们短暂喘息的避风港。
沉重的合金大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危险。
仓库内部依旧昏暗,只有工作台顶部的无影灯散发着惨白的光芒。
张进依旧穿着那件穿着深灰色、缀满齿轮与电路图纹长袍,如同与这仓库融为一体的古老雕像。
他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兜帽下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互相搀扶、狼狈不堪的两人,尤其是在铁手胸口那个触目惊心的巨大创口上停留了片刻,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这次玩的挺大。” 张进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拖过来。”
没有多余的寒暄,张进枯槁却异常稳定的手已经指挥着几支粗壮的机械臂从工作台四周延伸出来,末端探出精细的镊子、探针和激光焊枪。
铁手被安置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强光让他那只独眼不适地眯起。
姜北靠在旁边的金属货架上,脱下破损的作战服外套,露出左臂被灼伤的皮肤,自己拿出消毒喷雾和生物凝胶开始处理伤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手术台。
机械臂精准地剥开铁手胸口临时修补的、被烧灼得焦黑变形的装甲板,露出里面更加惨烈的景象:精密的金属骨架扭曲变形,数条粗壮的能量传输管线被粒子束彻底熔断,人造循环泵外壳破裂,内部的精密齿轮暴露在外,上面布满了烧蚀的痕迹。暗红色的循环液和蓝色的冷却油混合着,从破裂的容器中缓慢渗出。
“核心动力炉外壳中度变形,内部回路烧毁17%,输出功率下降至峰值38%。”
张进一边操作着探针深入检查,一边用他那毫无起伏的语调报出损伤情况,“左臂主传动轴永久性弯曲,肩部液压关节完全损毁,无法修复。多处次级传感器离线……” 每一项报损,都如同冰冷的宣判。铁手庞大的身躯在无影灯下显得格外脆弱。
“能…修好吗?” 铁手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能。” 张进的回答依旧简洁。
他枯槁的手指在一个布满按钮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着。
“但损坏的核心部件需要更换。普通的民用级替换件无法承受‘磐石’躯体的负荷和你的战斗风格。需要军用级的冗余设计和高强度合金。”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铁手,目光如同两把解剖刀:“你有两个选择。一,用性能较低的民用件替换,便宜,但下次战斗,它们可能成为你的棺材板。二,用我能搞到的、最好的军用级强化件,配合一些…‘非标准’的改造。”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金属般的沉重,“代价是,你的‘机魂’与这些更强大、更冰冷的钢铁融合更深。赛博疯症(Cyberpsychosis)的风险系数,会像失控的温度计一样飙升。”
“赛博疯症?” 姜北处理伤口的手停了下来,眉头紧锁。这个在锈城底层如同诅咒般的词汇,他听说过,但从未真正了解其恐怖。
张进的目光扫过姜北,又落回铁手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接受危险强化的兵器。
“血肉苦弱,钢铁永恒。但连接两者的桥梁,是脆弱的人脑。”
他枯槁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位置,“当承载的钢铁过于沉重,当杀戮的指令过于频繁,当冰冷的回路试图取代沸腾的情感…那桥梁就会不堪重负。大脑过载,就像一辆在悬崖边、刹车失灵的载重卡车,方向失控,只剩下毁灭的本能。”
仓库里只剩下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机油。
“唯二的…刹车片。”
张进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种是昂贵的、军方特供的神经抑制冷却液,能暂时‘冻结’过热的神经突触,但只是延缓,无法根除。另一种…”
他浑浊的目光在姜北和铁手之间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铁手那只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独眼上,“…是锚。身为人类的情感,无论它以何种形式存在——友情、亲情、爱情,甚至刻骨的仇恨。只要那份情感的重量足够深沉,足够炽热,就能成为在疯狂边缘勒住缰绳的最后力量。记住,迷途的羔羊,钢铁是你的躯壳,但让你不至于彻底滑入深渊的,是你心中还未完全熄灭的…‘人’的火种。”
铁手沉默着,巨大的金属手掌在手术台边缘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
独眼中映照着惨白的灯光和神父枯槁的脸。军方的活体实验、疤脸的利用、无尽的杀戮…他几乎以为自己早已将“人”的部分彻底剥离。但姜北将他从污水厂拖出来的那一刻…那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必须跟我走”…
“用…最好的。” 铁手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我需要…力量。活下去…复仇的力量。”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靠在货架上的姜北。
姜北对上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他理解铁手的决绝。
他们选择的道路,本就容不下软弱。
“如你所愿。” 张进不再多言。枯槁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一连串指令。
仓库深处传来沉重的机械运转声,一个隐藏的货架滑开,露出里面存放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军用级强化部件。
粗壮的液压传动轴、厚实的复合装甲板、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强化能量核心……每一件都透着纯粹的暴力美学和令人心悸的造价。
机械臂再次忙碌起来,焊枪的滋滋声和金属切割的刺耳噪音重新响起。
这一次,是在将更强大的杀戮兵器,嵌入铁手残破的躯体。
张进一边操作,一边看向姜北:“你的义眼在爆炸中受到强电磁冲击和生物信号干扰,部分底层神经回路有轻微熔蚀。需要校准和加固。另外,看你这样子,基础的皮下护甲和神经反应增强植入也该提上日程了。钱,够吗?”
姜北看了一眼手腕上显示的新账户余额,点了点头。
他走到工作台另一侧,躺上那张冰冷、布满陈旧血迹的手术台。
当张进枯槁的手指带着冰冷的触感靠近他那只Z-1016义眼时,姜北下意识地闭上了左眼。
细微的机械臂探入义眼接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神经刺痛和冰凉的校准电流。
同时,另一支机械臂在他左上臂外侧划开一道细微的切口,将几片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碳纳米纤维网状层植入皮下。
接着是后颈脊椎位置,几根极其细微的神经探针接入,带来一阵强烈的过电感,随后是某种力量感和反应速度的提升。
改造过程冰冷、高效,带着一种剥离人性的仪式感。
姜北躺在那里,感受着身体被一点点嵌入钢铁的触感,脑中回响着神父关于赛博疯症的警告。他需要力量,也需要锚。
几天后,锈城边缘,一个相对“干净”的街区。
这里远离了核心工业区的轰鸣和帮派地盘的硝烟,虽然建筑依旧老旧,街道狭窄,但至少路面没有厚厚的油污,空气里的异味也淡了许多。一栋五层高的、外墙斑驳的旧公寓楼,顶楼一个带小阳台的房间,就是他们暂时的落脚点。租金不菲,但夜枭的报酬足以支撑。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
两张行军床,一张破旧的金属桌子,两把椅子,一个锈迹斑斑的小冰箱,还有角落里堆放着他们的装备箱和铁手替换下来的、如同废铁般的旧零件。
唯一的“奢侈”,是阳台上那个用废弃金属桶改造的小火炉。
此刻,夕阳的余晖透过蒙尘的窗户,给冰冷的金属家具镀上了一层暖橘色。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与这钢铁废土格格不入的香气——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某种蔬菜的清甜,还有一丝温暖的面食气息。
香气的源头,是房间角落那个临时搭建的“厨房”区域。
一个新买的便携式电磁炉上,架着一口同样崭新的合金汤锅。
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汤汁,里面是切成大块的合成肉排、脱水蔬菜丁和一些叫不出名字但颜色鲜艳的块茎植物。旁边的小煎锅里,几块金黄色的、边缘微焦的合成面饼正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而站在电磁炉前的“厨师”,正是铁手。
他那庞大的、经过张进鬼斧神工强化的钢铁之躯,与这方寸灶台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接近三米的身高需要他微微弓着腰,才不至于撞到低矮的天花板。
那条新换上的、闪烁着哑光黑金属色泽的左臂,比之前更加粗壮,肩部厚重的装甲板下隐藏着强化的液压传动系统,足以轻易捏碎钢铁。
而此刻,这条能撕裂外骨骼装甲的恐怖手臂,正无比稳定、灵巧地握着一柄小小的合金锅铲,轻轻翻动着煎锅里的面饼。动作精准得如同在拆解一枚精密炸弹。
他的右手臂接口处,此刻连接着一个临时改装的多功能工具臂,末端探出一支细长的金属夹子,正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脱水蔬菜丁,投入翻滚的汤锅中。
动作轻柔,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谨慎。那条被替换掉的、扭曲的旧左臂,此刻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被随意地靠在墙角的装备箱旁。
姜北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换上了一件普通的灰色连帽衫,左臂植入皮下护甲的地方还有些许不适的紧绷感。Z-1016义眼恢复了稳定的微光。
他看着铁手那巨大的、覆盖着崭新装甲的背影,看着他小心翼翼操控着锅铲和夹子的模样,看着锅里升腾起的、带着生活气息的热气,心中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似乎被这烟火气悄然熨帖了一下。
“需要…帮忙?” 姜北开口,打破了房间里只有汤锅咕嘟声的宁静。
铁手庞大的身躯微微一顿,头也没回,电子合成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不用。火候…快到了。” 他小心地用锅铲将一块煎得两面金黄的合成面饼盛到旁边一个同样崭新的金属盘子里。
那盘子在他巨大的金属手掌中,显得格外小巧。
他关掉电磁炉,将汤锅里的浓汤小心地舀进两个大碗里。深褐色的汤汁里,沉浮着饱满的肉块和蔬菜,香气更加浓郁地扩散开来。然后,他将煎好的面饼盖在汤碗上。
“好了。” 铁手转过身,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碗放在那张破旧的金属桌子上。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那份专注和尽力想做好一件事的笨拙感,却无比真实。
姜北拉开椅子坐下。碗里的食物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温暖的气息,与锈城常见的、仅能维持生存的糊状营养膏截然不同。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混合着汤汁、蔬菜和肉块的混合物,吹了吹,送入口中。
一股浓郁、温暖、带着恰到好处咸香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绽放!
合成肉排经过炖煮变得软烂入味,蔬菜丁吸饱了汤汁,清甜可口,那些不知名的块茎植物则带来一丝沙糯的口感。
盖在上面的煎饼边缘焦脆,内里吸收了汤汁变得柔软,混合着谷物原始的香气。味道…出乎意料的好!甚至…带着一种久违的、模糊的温暖记忆。
姜北的动作顿住了。他低着头,看着碗里升腾的热气,Z-1016义眼似乎也蒙上了一层微不可察的水汽。多少日子了?自从那个血色的夜晚之后,他再也没吃过这样一顿…像“饭”的饭。
在铁钩帮,食物只是治疗饥饿的药。
冰冷的营养膏,带着霉味的合成面包,偶尔抢到的罐头…味道早已麻木。
“味道…怎么样?” 铁手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电流杂音。他庞大的身躯坐在对面特制的金属凳子上(张进友情赞助的加固版),显得有些局促,那只独眼紧张地看着姜北。
姜北抬起头,嘴角扯起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他看着铁手那张半人半机械、此刻却写满了紧张期待的脸,又低头看了看碗里热气腾腾的食物,很轻、但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很好。”
他拿起勺子,不再犹豫,大口地吃了起来。温热的食物滑入胃中,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和疲惫,也似乎融化了心底某些积年的冰霜。
对面,铁手看着姜北埋头吃饭的样子,独眼中那紧张的光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的、满足的微光。
他也拿起为他特制的、加大号的金属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自己碗里的食物,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那份努力融入这“日常”的笨拙,却显得格外珍贵。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窗户,斜斜地洒在两人身上,给冰冷的金属桌面、简陋的餐具和升腾的热气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房间里只剩下勺子碰撞碗壁的轻微声响和两人并不算顺畅、却异常专注的咀嚼声。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机油味、以及一种名为“羁绊”的、无声流淌的暖意。
在这座呼吸都收费的冰冷城市角落,在这间简陋的出租屋里,两个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男人,一个血肉,一个钢铁,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一碗浓汤和一张煎饼,尝试着打捞起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这温度,或许微弱,却足以成为对抗那冰冷赛博深渊的、最坚韧的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