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林羽的鼻腔深处。日光灯管发出单调而惨白的光,将医疗帐篷里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人无所遁形。空气凝滞,只有医疗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和压抑的、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
林羽僵硬地坐在一张简易行军床边,后背挺得笔直,仿佛那截脊柱已经被冻成了冰柱。他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摊开的双手上。掌心被泥浆、砂石和背包带磨破的伤口,被医疗兵用酒精棉球粗暴地清理过,涂上了黄色的碘伏,此刻火辣辣地疼。
那刺目的颜色,混合着尚未洗去的泥污和干涸的血迹,像一幅丑陋的地图,标记着他刚刚经历的地狱。旁边床上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林羽猛地转头。赵虎躺在那里,脸色依旧灰败,嘴唇干裂起皮,但眼睛终于睁开了,眼神涣散,带着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迷茫和虚弱。
他的额头和手臂上贴着退烧贴,裸露的皮肤上能看到大片被烈日灼伤的红痕和摩擦出的血道子。“虎子?”林羽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赵虎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对准了林羽的脸。那眼神里先是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闪过一丝惊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身体,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别动!”林羽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他肩膀,动作牵扯到自己的伤口,疼得他嘴角一抽。“我…我们…”赵虎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喘匀气,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被…被淘汰了…是不是?”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
林羽按在他肩膀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萧云龙那张岩石般冷硬的脸,那声毫无感情的“淘汰”,那双沾满尘土的旧作战靴……所有的画面瞬间涌回脑海,带着冰冷的钝痛,狠狠砸在心脏上。淘汰。超时。淘汰。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深处。
他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随即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赵虎瞬间黯淡下去、仿佛所有火焰都被扑灭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屈辱、不甘和深重自责的洪流,几乎将赵虎淹没。是他,拖累了林羽。是他,不够快,不够强。那句“你行我就行”,此刻听起来像一个残酷的笑话。
帐篷帘子被粗暴地掀开,带进一股外面干燥的尘土气息。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军医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记录板。她身姿挺拔,步伐利落,露在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山涧里的泉水,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她的目光扫过帐篷里一片狼藉和萎靡的景象,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她径直走到赵虎床边,俯身检查他的体温和输液管。动作专业而麻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姓名?单位?”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清冷悦耳,却没有什么温度。“赵…赵虎…新兵…一连…”赵虎虚弱地回答,眼神依旧空洞。她快速在记录板上写着什么。接着,她的目光转向旁边僵坐着的林羽。“你呢?”林羽抬起头,目光有些迟钝地撞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那是一双很年轻的眼睛,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距离感。
“林羽。”他哑声道,声音干涩。女军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掠过他脸颊上尚未洗净的泥痕和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她的视线随即下移,落在他摊开在膝盖上、涂满刺眼碘伏的手掌上。那双手布满了血泡和裂口,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微微颤抖着。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言语,她放下记录板,走到旁边的器械推车前,拿起一个干净的金属托盘,里面放着新的酒精棉球、镊子和一卷洁白的绷带。她端着托盘,在林羽面前站定。“手。”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命令的口吻。
林羽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抬起自己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她没有说话,只是拉过旁边一张凳子坐下。然后,她拿起镊子,夹起一个饱蘸了酒精的棉球。冰冷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落在林羽掌心最深处一道翻卷着皮肉的裂口上!“嘶——!”一股尖锐的、仿佛神经被直接点燃的剧痛,毫无防备地狠狠刺穿了林羽麻木的神经!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臂猛地一颤,条件反射般地想把手抽回来!
“别动。”女军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的左手稳稳地按住了林羽的手腕。那手指纤细却异常有力,像冰冷的镣铐。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镊子夹着酒精棉球,精准而冷酷地探进那道伤口深处,用力地旋转、擦拭!仿佛要彻底刮去里面所有的污垢和细菌。
剧痛如同电流,一波强过一波,沿着手臂疯狂窜向大脑!林羽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齿发出咯咯的摩擦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酒精在伤口深处肆虐,带出污血和细微的组织碎屑。那感觉,比在泥潭里挣扎、比拖着赵虎爬行时承受的任何痛苦,都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这是一种针对神经末梢的、精准的、毫无缓冲的酷刑!他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喉咙里压抑着低低的闷哼。他被迫抬起头,视线撞上女军医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专注。
她紧紧盯着伤口,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她清理的不是一个活人的血肉,而是一件需要精密处理的仪器。疼痛像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堤坝。他想咆哮,想挣脱,想把眼前这个冷酷执行“酷刑”的女人推开!可那按在他手腕上的力量,和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禁锢。他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着那钻心的疼痛,抵抗着身体本能的挣扎冲动。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混着脸上的泥污,滑进衣领。时间在剧痛中被无限拉长。当女军医终于清理完所有伤口,开始用绷带一层层仔细包扎时,那持续的、尖锐的疼痛才稍稍缓和,变成一种迟钝的、火辣辣的灼烧感。林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虚脱,后背的作训服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他靠在行军床冰凉的铁架子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有些涣散。女军医包扎好最后一道绷带,利落地打了个结。她站起身,收拾器械。动作依旧麻利、冷静。“伤口很深,有感染风险。这几天别碰水,按时换药。”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平淡,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酷刑从未发生过。
她拿起记录板,目光扫过林羽胸前那个代表选拔队员身份、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号码牌,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淘汰人员,明天会有车统一送回原单位。”说完,她不再看林羽一眼,端着托盘,转身走向下一个伤员。白大褂的下摆划过空气,带起一丝消毒水的冰冷气息。林羽僵在原地,包扎好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还在因为残留的剧痛而微微颤抖。那句“淘汰人员,明天送回原单位”,像一把冰冷的剔骨刀,精准地剜掉了他心头最后一丝侥幸。剧痛带来的短暂麻木褪去后,是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绝望和耻辱。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旁边的赵虎。赵虎闭着眼睛,脸色依旧难看,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林羽的目光落在赵虎胸前的号码牌上,那个和他一样的、代表“选拔队员”的数字,此刻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眼睛。帐篷里,惨白的灯光无声地洒落,映照着两张年轻却写满挫败和伤痛的脸。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和失败的苦涩,无声地弥漫。夜深得如同墨汁。
临时医疗点深处,一间充当临时办公室的帐篷里还亮着灯。灯光昏黄,在帆布上投下摇晃的人影。萧云龙站在一张铺着地图的简易行军桌前,背对着门口。他脱去了白天的作训服外套,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背心,露出虬结如岩石般贲张的肩背肌肉,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疤痕。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如同钢铁浇铸般冷硬的轮廓。帐篷帘被轻轻掀开,白天那位给林羽清理伤口的女军医走了进来。她已经摘下了口罩,露出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庞,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她正是特战大队医疗小组的军医,江晓妍。“报告。”江晓妍的声音在寂静的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萧云龙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低沉的鼻音:“嗯。”江晓妍走到桌边,将手中的一份医疗报告轻轻放在地图上。“这是今天最后一批伤员的处理报告。那个叫赵虎的,急性热射病,已经脱离危险,但需要休养至少一周。其他大多是脱水和皮外伤。”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报告最下方的一个名字,“林羽,双手严重擦伤和撕裂伤,局部感染风险高。另外,”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的心率…在清醒状态下,异常地快。不是单纯的体力透支反应,更像是…某种应激状态。”
萧云龙的背影纹丝未动,仿佛没听见。帐篷里只有灯丝发出的微弱电流声。江晓妍等了几秒,没有等到回应,她微微吸了口气,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和公事公办:“所有淘汰人员的转移安排已经就绪,明天上午九点,车准时出发。”“淘汰?”萧云龙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砂轮磨过粗糙的铁器。他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岩石般的脸。
他的目光落在江晓妍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谁告诉你,他们淘汰了?”江晓妍微微一怔,清秀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明显的错愕:“不是您…在终点线宣布的?超时,淘汰。”“那是说给剩下那些软蛋听的。”萧云龙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绕过行军桌,走到江晓妍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帐篷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硝烟、汗水和铁锈般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扑面而来。江晓妍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却没有后退半步。“听着,江医生。”萧云龙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直直刺入她的眼底,“那两个小子,一个像头快被烤熟的倔驴,一个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还在呲牙的野狗。他们爬过了终点线,是用命爬过来的。这就够了。”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地狱周’磨的是骨头,熬的是魂。骨头没断,魂没散,就不算完。”他微微俯身,凑近江晓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冰冷:“你的任务,是让他们能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给我爬起来。明白吗?”那灼热而带着硝烟味的气息喷在江晓妍的额发上。
她清晰地看到萧云龙眼中那片深潭之下,一闪而过的、近乎残酷的光芒——那不是对伤员的怜悯,而是对某种“材料”的评估和近乎苛刻的要求。江晓妍的眉头再次蹙起,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沉默了几秒,迎视着萧云龙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缓缓地、清晰地点了点头:“明白。我会尽力。”“不是尽力。”萧云龙直起身,阴影随之移开,但那股压迫感并未消散,“是必须。”
他不再看江晓妍,转身走到帐篷角落的一个水盆前,拿起一块粗糙的毛巾,浸入冰冷的水中,用力地搓洗着脸和脖颈,水珠顺着他贲张的肌肉线条滚落。冰冷的湿毛巾似乎也带不走他身上那股熔炉般的热度。江晓妍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昏黄灯光下如同钢铁浇筑般的背影。
帐篷里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和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她低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医疗报告,“林羽”和“应激状态”几个字在纸面上显得格外刺眼。她抿紧了嘴唇,拿起报告,转身,无声地退出了帐篷。帆布帘落下,隔绝了里面的灯光和那个沉重的身影。外面的夜,更深了。狼山的轮廓在星空下沉默地蛰伏着,像一头等待着吞噬什么的巨兽。风穿过山谷,带来远方训练场隐约的、如同鬼哭般的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