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水刺鼻的气味和惨白的光线,在医疗帐篷里凝固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林羽背脊僵硬地靠在冰冷的行军床铁架上,仿佛那点凉意能暂时冻结心底翻涌的苦涩。他摊开的手掌上,昨天被粗暴清理过的伤口,裹在崭新的、刺眼的白绷带里,像两道耻辱的烙印。脚步声停在床边。
江晓妍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那股消毒水混合着淡淡药草的气息也随之而来。她没说话,只是放下手中的金属托盘,托盘里躺着冰冷的镊子、剪刀、新的酒精棉球和药膏。“手。”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林羽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地将那双缠满绷带的手递过去。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发颤,绷带下仿佛还残留着昨日那场酷刑般的剧痛记忆。江晓妍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她拿起剪刀,锋利的尖端抵住绷带的结扣,轻轻一挑。
布帛撕裂的细微声响,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接着,她开始一圈一圈,动作平稳却不容抗拒地拆解绷带。每解开一圈,林羽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当最后一层染着淡黄色药渍和渗出血迹的纱布被揭开,伤口彻底暴露在惨白灯光下时,一股混合着血腥、药味和轻微腐败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伤口比昨天看起来更加狰狞。边缘红肿发亮,有些地方的皮肉翻卷着,露出底下粉色的嫩肉,沾着凝固的血痂和药膏的残留物。
最深的那道裂口,在掌心蜿蜒,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江晓妍的目光专注地审视着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拿起镊子,夹起一个饱蘸了冰冷酒精的棉球。林羽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昨日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复活。他几乎是本能地想缩回手,牙关死死咬住,发出咯咯的轻响,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冰冷的棉球,毫无征兆地、精准地按在了那道最深的裂口边缘!“唔——!” 一股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猛地从掌心炸开,沿着手臂的神经疯狂窜向大脑!林羽的身体猛地一颤,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那痛感比昨日更甚,仿佛镊子夹着的不是棉球,而是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裸露的神经上!“别动。”江晓妍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冰层下的暗流。她的左手如同铁钳,稳稳地扣住了林羽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丝毫无法挣脱。她的右手没有丝毫停顿,镊子夹着酒精棉球,冷酷地、精确地探进那道翻卷的皮肉深处!用力地旋转、擦拭!“嘶…嗬…” 林羽的呼吸彻底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灼痛。
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作训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被迫仰起头,脖颈上的青筋因剧痛而根根暴起,视线死死盯住帐篷顶惨白的帆布,仿佛要将它烧穿一个洞来。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压抑着几乎冲破喉咙的嘶吼。那是一种对意志极限的疯狂撕扯,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酒精在伤口深处肆虐,带走污垢的同时,也像无数把烧红的钢针在神经末梢疯狂搅动。镊子尖端刮过硬质结痂的细微声响,如同刮擦在灵魂上。江晓妍那双清澈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仿佛她处理的不是血肉,而是一件亟待清理的精密零件。这种绝对的、冰冷的“专业性”,比任何呵斥或嘲讽都更具摧毁性,它彻底否定了林羽作为一个人的痛苦感受。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堤坝。放弃吧,喊出来吧,求饶吧……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在痛苦的高峰时疯狂地诱惑着他。他只要喊一声疼,只要流露出一丝软弱,这酷刑或许就能停止?就在那念头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旁边行军床上传来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呓语。
“铭…铭牌…我的…铭牌…爬…爬过去…”是赵虎!他在高烧的混沌中,依旧在无意识地重复着“地狱周”的执念!这微弱的声音,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羽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他想起了赵虎昏迷前灰败的脸,想起了自己肩膀上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想起了终点线前那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步……还有萧云龙那冰冷的、宣判般的“淘汰”二字。
一股混杂着极致的屈辱、不甘和对自己瞬间软弱念头的巨大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猛地从心底喷发出来!他凭什么喊疼?他有什么资格软弱?赵虎差点把命丢在那里!而他们付出一切换来的,是“淘汰”!“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吼,终于从林羽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那不是求饶,而是将所有痛苦、所有屈辱、所有愤怒强行碾碎在意志熔炉里的咆哮!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江晓妍那双近在咫尺、依旧毫无波澜的清澈眸子,那眼神里燃烧的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般的倔强!仿佛在说:来吧!再疼点!看老子会不会哼一声!他的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对抗而剧烈地颤抖,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和脖颈流淌,滴落在染血的纱布上。但他手腕被扣住的地方,肌肉绷紧如铁,再没有一丝一毫退缩的意图。
那钻心的、持续不断的剧痛,仿佛成了某种淬炼的火焰,在疯狂地焚烧着他的怯懦。江晓妍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稳定、精确、冷酷。她似乎完全无视了林羽眼中那团疯狂的火焰和身体的剧烈颤抖。只有当她用镊子小心地剔除掉伤口深处最后一点顽固的腐坏组织时,她的动作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不足半秒,指尖的力道似乎也放轻了那么一丝丝。终于,清理结束。冰凉的药膏被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舒缓。新的绷带一层层缠绕上来,隔绝了那狰狞的伤口,也暂时隔绝了那持续不断的剧痛源。
林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虚脱般靠在冰冷的铁架子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他闭上眼,眼前依旧残留着惨白的光斑和江晓妍那双冰冷的眼睛。
“恢复得不错。”江晓妍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帐篷里死寂般的沉默。她正在收拾器械,动作利落。“赵虎的高烧退了,神志也清醒了。”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羽依旧惨白、布满汗水的脸,“意志力……是伤口愈合最好的辅助剂。”她说完,端起托盘,转身离开。白色的下摆划过地面,没有一丝留恋。
意志力?愈合?林羽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尝到满嘴的苦涩和血腥味。愈合什么?愈合被淘汰的伤口吗?“羽…羽哥?”旁边传来赵虎虚弱但清晰的声音。林羽猛地睁开眼,侧过头。赵虎正半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曾经黯淡的眼睛,此刻正努力地聚焦,带着劫后余生的迷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望着他。“你…你怎么样?”赵虎的声音嘶哑。林羽看着赵虎,看着他眼底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芒,再看看自己裹着崭新绷带、却仿佛依旧残留着灼痛的手掌。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而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淘汰”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帐篷里再次陷入沉默。失败的阴影,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两人的心头。那点刚刚在剧痛中燃起的疯狂火焰,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似乎也只剩下了灼伤的灰烬。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狼山的轮廓在帐篷外沉默地矗立,像蛰伏的巨兽。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巡逻口令声,医疗点一片死寂。林羽躺在硬邦邦的行军床上,毫无睡意。白天那场酷刑般的清理带来的剧痛已经消退,只剩下伤口深处隐隐的抽痛和绷带紧缚的麻木感。但更深的,是一种灵魂被抽空的疲惫和无处宣泄的愤懑。淘汰。像两个烧红的铁字,烙在意识深处。
帐篷帘被无声地掀起一角,带进一股外面冰冷干燥的夜风。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山岩,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沉重的作战靴踩在帆布地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富有压迫感的摩擦声。萧云龙。他像一尊移动的铁塔,径直走到两张行军床中间的空地站定。没有开灯,只有帐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他岩石般冷硬、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
他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双手随意地插在作训裤口袋里,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在黑暗中扫过两张行军床。林羽的身体瞬间绷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只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那个沉默的身影。旁边的赵虎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压抑。帐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萧云龙的目光,先是在赵虎身上停留了几秒。赵虎紧张得手指死死攥住了被角。随即,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到了林羽脸上。
黑暗中,林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和穿透力。那目光里没有白天的愤怒,没有终点线前的冰冷宣判,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像在评估一块顽铁在熔炉里被煅烧后的成色。
那目光扫过他缠满绷带的手,扫过他苍白紧绷的脸,最后,停驻在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无法隐藏愤怒和桀骜的眼睛上。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萧云龙的鼻腔里,极其轻微地哼出了一声。那声音低沉、短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像是不屑,又像是……某种极其隐晦的确认?“两个废物。”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轮磨过粗糙的铁器,在死寂的帐篷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两人的心上。“一个差点把自己烤成肉干,一个把自己手搞成烂抹布。”
林羽的指甲瞬间深深掐进了掌心绷带下的嫩肉里!一股混合着暴怒和巨大屈辱的火焰猛地冲上头顶!他想跳起来,想嘶吼,想质问!凭什么?!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帐篷门口响起。
“萧教官。”江晓妍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影被月光勾勒出一道清瘦的剪影。她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目光平静地看向萧云龙,“伤员需要休息。夜间查房已经结束。”她的话语清晰、平静,带着医生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断了萧云龙那沉重如山的压迫感。萧云龙缓缓转过头,看向门口的江晓妍。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同样在江晓妍身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白大褂,看到更深的东西。江晓妍毫不回避地迎视着他的目光,脊背挺直。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萧云龙似乎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模糊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没有再看林羽和赵虎,仿佛已经失去了兴趣。他迈开脚步,沉重的作战靴再次发出摩擦帆布的轻响,朝着帐篷门口走去。就在他即将与江晓妍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似乎极其随意地动了一下。“叮当!”两枚冰冷、坚硬的小东西,带着金属特有的重量和质感,如同两颗出膛的子弹,划破凝滞的空气,精准无比地砸在林羽和赵虎胸前的行军床铁架上!发出清脆刺耳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帐篷里久久回荡!林羽和赵虎的身体同时一僵!
萧云龙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巨兽,无声地消失在掀起的帐篷帘外。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帐篷里只剩下金属撞击的余音,和两个新兵骤然变得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林羽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低下头,借着帐篷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看向自己胸前冰冷的铁架——一枚小小的、边缘带着毛刺的金属片,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一个被激光蚀刻出的、清晰无比的编号,在微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那是他“地狱周”的选拔队员编号牌!那个在终点线,被萧云龙亲手、冰冷地扯走的号码牌!它,回来了。林羽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难以置信和某种滚烫洪流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死死攥住那枚小小的金属牌,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荒谬地充满了力量!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帐篷门口那片残留着硝烟气息的黑暗。黑暗中,仿佛有一双冰冷的、如同熔炉般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