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之底,每一次挣扎着上浮,都被沉重的剧痛和眩晕感狠狠拽回。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合着血腥、药味和一种肉体腐烂般的隐约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成为连接现实与黑暗的唯一锚点。林羽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惨白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刺得眼睛生疼。他眨了眨眼,泪水混合着眼睑的分泌物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一切在晃动、扭曲,最终勉强聚焦。低矮的帐篷顶,覆盖着肮脏的帆布,上面挂着凝结的水珠。几盏用简易铁架固定的白炽灯散发着刺眼而灼热的光。空气闷热潮湿,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道。耳边是此起彼伏、压抑而痛苦的呻吟,粗重的喘息,还有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脆响。
临时搭建的前线野战医院。他正躺在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身下的薄垫子散发着汗渍和消毒液混合的怪味。身体沉重得如同不属于自己,尤其是左腿,那里传来一种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又夹杂着沉重麻木的混合剧痛,每一次心跳都让这种痛楚更加清晰。他下意识地想动一下左腿,却只换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沉重到无法挪动的束缚感。他猛地低头看去。左大腿被厚厚的、浸透着淡黄色药渍和暗红血痕的绷带层层包裹,从大腿根部一直缠到接近膝盖。一根透明的塑料引流管从绷带的缝隙中探出,连接到床边一个悬挂着的、半满的引流袋里,里面是浑浊的、带着血丝的暗红色液体。绷带上方,那根黑色的战术止血带依旧死死地勒在根部,如同一条噬咬的毒蛇,带来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闷痛和麻木感。整条腿肿胀、苍白,皮肤紧绷发亮。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腿!他的腿还在吗?!“别乱动!”一个清冷、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林羽猛地侧过头。江晓妍正站在床边,背对着他,在简易器械桌上忙碌着什么。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手术帽,只有那双清澈而疲惫的眼睛露在外面。手术服的前襟和袖口上,沾染着大片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如同触目惊心的勋章。她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金属托盘,里面放着镊子、纱布和一瓶冰冷的消毒液。她的目光落在林羽惊恐的脸上,又扫过他肿胀的左腿和那根刺目的引流管,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和疲惫。“你的腿保住了。”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弹头贯穿,没伤到主要血管和骨头,算你命大。但肌肉撕裂严重,感染风险很高。”她放下托盘,俯身,冰凉的手指(带着医用手套)极其专业地检查了一下止血带的松紧度,又轻轻按压了一下林羽肿胀大腿远端(脚踝上方)的皮肤。“疼吗?”她问,目光盯着皮肤下陷后缓慢回弹的速度。林羽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麻…勒得疼…”江晓妍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拿起镊子,夹起一块饱蘸了冰冷消毒液的纱布,动作麻利地开始清理引流管出口周围的皮肤。冰冷的液体接触到伤口边缘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林羽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忍着。”江晓妍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眼神专注地盯着伤口,仿佛那里只是一个需要处理的物件。消毒、擦拭、检查敷料是否渗液……动作快速、精准、带着一种冷酷的效率。每一次镊子的触碰,每一次纱布的擦拭,都牵动着林羽敏感的神经和剧烈的痛楚。当她的镊子尖端,似乎无意地触碰到了引流管本身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来自身体深处的、仿佛内脏被搅动的尖锐刺痛猛地袭来!“呃——!”林羽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身体猛地向上弓起!江晓妍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终于从伤口移开,隔着口罩,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看向林羽布满汗水、油彩和痛苦扭曲的脸。那目光里,依旧没有明显的同情或怜悯,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探究,像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在极限负荷下的反应。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镊子的角度,避开了可能牵动深层组织的点,继续完成清理。然后,她拿出新的敷料,覆盖在引流口上,用胶布固定好。“止痛药效力过了会更疼。”她直起身,一边收拾器械,一边用那清冷平静的声音交代,“忍着。别嚎。影响其他人。”她看了一眼林羽因剧痛而紧握床单、指节发白的手,“意志力是伤口最好的药。不想废了这条腿,就给我挺住。”她端起托盘,转身走向下一个伤员。外面套着手术服的下摆划过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地面,没有一丝停留。那冰冷的语调,那毫无波澜的眼神,那染血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林羽因伤痛和恐惧而异常脆弱的神经。巨大的委屈、无助和身体深处持续不断的剧痛混合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强迫自己将喉咙里那股酸涩的哽咽压下去。
他闭上眼,眼前晃动着江晓妍那双冰冷疲惫的眼睛,还有矿洞里喷涌的毒烟、喷溅的鲜血、剃刀冰冷的匕首、金链子头目绝望的眼神……就在这时,帐篷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外面干燥的尘土气息和刺眼的阳光。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住了门口。是赵虎。他脸上涂满了汗水和烟灰混合的污垢,几道被碎石划破的口子已经结痂。战术背心歪斜地挂着,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还有爆炸留下的焦黑痕迹。他一只胳膊用简易三角巾吊在胸前,显然是挂了彩,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战斗后的亢奋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火焰。他一眼就看到了行军床上脸色惨白、左腿缠得像木乃伊的林羽。“羽哥!”赵虎的大嗓门瞬间压过了帐篷里压抑的呻吟,他几步就冲到床边,动作牵扯到伤臂,疼得他龇牙咧嘴,但毫不在意,“你怎么样?腿没事吧?”他的目光落在林羽那条被层层包裹、插着引流管的左腿和那根醒目的止血带上,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担忧。林羽看到赵虎,心中那股冰冷和委屈似乎被冲淡了一些。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和疲惫的神经,显得异常僵硬和苦涩:“死不了…虎子…你…胳膊?”“嗨!小意思!被跳弹蹭了一下!”赵虎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没受伤的右手,一屁股坐在林羽床边的空弹药箱上,震得行军床吱呀作响,“你是没看见!最后抓那狗日的金链子,多带劲!那孙子还想按炸弹唬我们!结果被头儿一枪撂倒!啧啧,那枪法,神了!”他唾沫横飞地讲着,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生死搏杀,而是一场刺激的游戏。“后来呢?‘血狼’的老巢…”林羽的声音虚弱,但带着急切。“‘断魂峡’溶洞!”赵虎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那孙子全撂了!头儿已经报上去了!灰雁那边正盯着卫星图呢!等咱们喘口气,养好伤,非得端了那狼窝不可!”他用力拍了拍林羽没受伤的右腿(力道大得让林羽一阵呲牙),“你可得快点好!少了你这双‘鹰眼’,咱们打狼都少只爪子!”赵虎粗豪的话语和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股滚烫的暖流,注入林羽冰冷疲惫的身体。
他看着赵虎兴奋的脸,听着他描述战斗的激烈和即将到来的复仇,心底那点因伤痛和江晓妍冷漠而产生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不少。战友还在,任务未竟,他不能倒下。帐篷的另一角,临时充当指挥和通讯节点的区域。灰雁正坐在一堆通讯器材中间,戴着耳机,手指在战术终端的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卫星地图被放大到极致,清晰地显示着一片地形极其险恶、如同大地裂开一道狰狞伤口的巨大峡谷——断魂峡。峡谷深处,用红色光标标记着一个溶洞入口的坐标。萧云龙如同沉默的山岩,矗立在灰雁身后。他脱去了染血的作战服,只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背心,虬结的肌肉上布满了汗水和尘土的混合污迹,还有几道新鲜的擦伤。他那张岩石般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片代表着“血狼”最后巢穴的猩红标记。他缓缓抬起右手,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坚硬的胡茬。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硝烟和鲜血干涸后的粘腻触感。那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丈量着“断魂峡”的每一寸悬崖峭壁,也在掂量着即将投入其中的队员们的血肉与骨头。“‘灰雁’,”萧云龙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通讯区域的寂静,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钢铁摩擦般的质感,“标记所有可能的渗透路线、火力点、防空薄弱区。我需要一份详细的‘拔牙’方案。”“明白,头儿。”灰雁头也不抬,手指敲击得更快,屏幕上的峡谷地图被各种代表路线、威胁、障碍的符号迅速覆盖。萧云龙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缓缓扫过整个临时野战医院帐篷。视线掠过那些痛苦呻吟的伤员,掠过赵虎唾沫横飞的脸,最终,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定格在行军床上那个脸色苍白、左腿缠满绷带的年轻狙击手身上。
林羽似乎感觉到了那道目光,艰难地侧过头,迎上了萧云龙冰冷的审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萧云龙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慰问,没有对伤员的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评估,像在审视一件在激烈战斗后受损、等待修复并再次投入战场的武器。那目光扫过林羽肿胀的左腿,扫过他惨白的脸,最后落在他那双在剧痛和疲惫下依旧努力保持清醒和锐利的眼睛上。片刻的沉默。萧云龙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一个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弧度。随即,他移开目光,重新投向屏幕上那片猩红的峡谷。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帐篷里响起,如同钢铁的宣言,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冰冷的杀意:“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子没那么多时间。”“给你三天。”“三天后,‘断魂峡’。”“‘血狼’的牙,老子要你一颗颗跟着我们,亲手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