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陌生语言的碎片,从敞开的舷窗钻进来。墨言将手中的《西方风物志》轻轻合上,羊皮纸封面上的烫金符文在夕阳下泛着暗哑的光。这是他第三十七次重读这本东方商会编纂的异域指南,书页边缘的批注早已密密麻麻。

甲板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水手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高声呼喊着什么。墨言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先取出青瓷笔洗中的狼毫,在砚台边缘刮去多余的墨汁,才在日记本上写下:"西行第四十九日,海鸥数量骤增,陆地将至。"

笔尖悬在"将至"二字上方,一滴墨悄然晕开。墨言微微皱眉,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严谨。或许是因为船舱外那些陌生的叫卖声——与东方商港悠扬的钟鸣截然不同,这里的市声更像金属相互刮擦。

当他终于踏上码头时,夕阳正把橡木栈道染成血色。十二个铜币从鹿皮钱袋滑入港口税务官掌心,对方灰蓝色的眼珠在听到银币相碰的清脆声响时明显亮了一瞬。墨言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个细节,就像他记录码头上那些奇特的起重机——不用符咒驱动,纯粹依靠齿轮和滑轮的机械组合。

"先生需要向导吗?"一个雀斑少年突然从货堆后钻出来,亚麻衬衫上沾着鱼鳞,"两个银币就能带您逛遍翡翠港最好的..."

墨言抬手打断他,指节在空气中划出三道残影。少年瞪大眼睛后退半步,显然没见过这种不用符纸的隔空禁言术。其实这只是墨家基础手印,但足以让这个西方男孩把剩下的推销词咽回去。

穿过充斥着腌鲱鱼和松脂味的集市,墨言在第三根石柱拐角处停下。三个醉醺醺的佣兵正围着个戴尖帽的占卜师起哄,其中一人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爪痕。"老子在寂灭林海跟蛛魔搏斗时,你这神棍还在娘胎里呢!"

这个词让墨言耳后的肌肉微微绷紧。他假装整理行囊,实则将风帽调整到能清晰收声的角度。占卜师的水晶球在暮色中泛起诡异的绿光:"三个月内,灰雾会吞噬..."

一阵突如其来的钟声淹没了后半句话。墨言抬头,看见港务局塔楼上的青铜巨钟正在自动摇摆——没有敲钟人。他眯起眼睛,注意到钟锤上若隐若现的符文,与《西方风物志》中记载的"永动机关"如出一辙。

暮色渐浓时,墨言在码头区找到了"老锚酒馆"。招牌上的铁锚锈迹斑斑,但门把手却锃亮如新——这是个好兆头,说明生意兴隆到需要频繁更换。推门瞬间,四十一种气味同时涌来:麦酒、炖菜、汗臭、烟草,还有某种他从未闻过的香料。最刺鼻的是壁炉旁那个红胡子矮人烟斗里飘出的东西,闻起来像燃烧的硫磺混着薄荷。

"东边来的?"酒保擦拭铜杯的手顿了顿,目光在墨言的束腰和软靴上逡巡,"麦酒三个铜板,掺水的两个。"

墨言将一枚银币滑过橡木吧台:"听说这里的蜂蜜酒能让人梦见精灵。"这是《西方风物志》第七十二章提到的暗语,用来识别消息灵通的场所。

酒保的眉毛几乎要飞进秃顶里。五分钟后,墨言面前多了杯琥珀色的液体,杯底沉着几粒他叫不出名字的香料籽。

"您这样的学者..."酒保压低声音,"通常对三样东西感兴趣:古精灵遗迹、魔法学院招生,还有..."他故意停顿,指甲在银币上刮出刺耳声响,"寂灭林海的传说。"

角落里的鲁特琴手突然拨错一个音。墨言端起酒杯,借这个动作观察整个大厅。七张桌子中有三张坐着佩剑的旅人,窗边独饮的老者手背上有魔法灼伤的痕迹,而刚才弹错的琴手——他的靴底沾着某种荧光苔藓,只在特定腐殖质上生长。

"我听说林海里有种会发光的蜘蛛。"墨言抿了口蜂蜜酒,甜腻中带着铁锈味,"它们的丝能编织入梦的网。"

酒保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东方人不仅知道梦蛛,还用对了量词——西方人总说"蛛网",但懂行的都明白,真正珍贵的是那些肉眼难辨的"游丝"。

壁炉突然爆出个火星,红胡子矮人骂了句脏话。墨言趁机将第二枚银币推向酒保:"最近有没有关于'迷失者'的新消息?"

这个词像块冰掉进热油锅。邻桌的佣兵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琴手的旋律变得急促,就连酒保擦拭铜杯的节奏都乱了半拍。

"上个月有支考古队..."酒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回来半卷残破的羊皮纸,上面画着..."他的喉结滚动,"画着会走路的树。"

墨言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杯沿。会走路的树在《山海经》里叫"樆木",但西方典籍中从无记载。他正想追问,酒馆大门突然被撞开,带进一阵咸腥的海风。

"灰雾又向南蔓延了!"闯进来的是个满脸雀斑的报童,手里挥舞着今天的《翡翠公报》,"守林人小屋已经..."

酒保猛地砸下铜杯,金属碰撞声截断了男孩的叫卖。墨言注意到报纸头条的插画——扭曲的树影中隐约有个非人的轮廓,画师特意用银墨勾勒,在煤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当墨言终于推开阁楼客房的雕花木窗时,港口的灯火已经亮如星海。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罗盘,指针在翡翠港的魔法干扰下微微颤动。东北方向——正是报童说的灰雾蔓延处——指针的摆动幅度明显更大。

书桌上的鲸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墨言从行囊深处取出个紫檀木匣,掀开时带起细小的金色尘埃。匣中整齐排列着十二张空白符纸,每张都嵌着肉眼难辨的银丝。他拈起最薄的那张,笔尖蘸的不是朱砂,而是刚才偷偷收集的红胡子矮人的烟灰。

符纸在触到罗盘的瞬间自燃,灰烬组成个模糊的箭头,指向东北方三十度。墨言轻轻吹散余烬,窗外的海风突然变得阴冷。他想起酒保说漏嘴的那句话:"迷失者从不说自己迷路了,他们只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