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和日丽,碧波荡漾。
言如玉乘船赴约,远远瞧见湖心那艘精致画舫,那船上,立着一道纤细身影——青丝如瀑,罗裙翩跹,微风拂过,衣袂翻飞间玲珑曲线隐约可见。
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不对。
向来神出鬼没,行事诡谲,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李公子”竟然......
收到这份特别邀约时他就惴惴不安,人主动找上门肯定没好事,果然不出所料。情不自禁的眯了眯眼,火烧尽了一切,李慕白的身份没了,丫头八成想恢复身份,为今,也只有回侯府最为稳妥,至少安全。
待两船相接,发现对面的船上空无一人,越发笃定心中猜测.
一面命人搭舢板,一面又谨慎再三,将两艘船勾在一起才登船。
“王爷”李妮儿微微欠身,唇角含笑。
言如玉盯着看了半晌“……怎么不扮男装了?”
李妮儿眨了眨眼“王爷是觉得女装不好看?”
言如玉“……”
从小斗嘴他就没赢过,也不对,是好男不跟女斗。
一缕香袅袅升起,李妮儿摆好茶具,亲自做茶,动作优雅从容。
“不知王爷几时到,茶只能现做,还请王爷稍坐“
”码头上被人绊住脚,多说了两句,让你等久了“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深吸一口”看来这些年,你学了不少东西“
”王爷是说做茶?这天下的女孩家,谁不会做茶?”
二人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见面互相调侃,事实上也的确是,只是这一久别就是十年。
十年,人变了模样,人情也不复,交了无数次的手,彼此都心存旧情,一来一往也找回了些许幼时的感觉。
可过去,都已过去,现在他们要重新认识对方。
李妮儿取越窑青瓷先以热水温盏,再碾茶成末,青瓷盏温到第三转时言如玉嗅到茶香,调侃了一句“这回终于不是有毒的汤了”
玉腕悬壶,水高冲而下,茶汤泛起雪沫,如春江浮花。
人静静坐着,若非画舫轻摇,微风徐徐,言如玉定当自己置身梦中。
李妮儿捧盏奉于案前”请王爷品鉴“
言如玉执盏轻嗅,茶烟氤氲间似有春山雨后的清冽,浅啜一口,舌尖先触到微苦,继而回甘如露滴新荷,喉间润透,心神俱静。再看她低眉斟茶的模样忽觉这茶里藏了半阙诗——三分是山岚灵气,七分是袖底暗香。
“这是明楼最有名的酥糖和糕点,我看他们盛放的果盘挺不错就一并买了,算借花献佛”
李妮儿再奉上茶点,言如玉不动声色,再抿了口茶,人突然这般温柔殷勤,他很不习惯。
服侍过茶水点心李妮儿笑吟吟地开口“王爷,小女子今日邀您来,其实是想请教一事”
言如玉挑眉“哦?”
李妮儿指尖轻轻的划过杯沿,缓缓道“还记得镜山村时,您曾问我三个问题?”
“三个?哪三个?”言如玉眸光微动,那天为了试探深浅,不知说了多少话,回忆起来,似乎只记得最后饱腹而归。
李妮儿掰着手指开始说“
你真以为,赵奉被放是因为你的那些证据?
你真以为,凭几本账目就能洗清通敌叛国的罪?
你真以为,定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只凭几个人证物证就能定?
这三个问题我一直未想的太明白,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言如玉微微向后仰“原来这些日子都在琢磨问题啊”
人没回镜山村,不知道柳明已死?
也好!
“不知王爷可否教我?”
言如玉沉默片刻,忽而笑道“可以,不过——”倾身向前,眸中带着几分玩味“作为交换,你也得回答我三个问题。”
李妮儿无辜的眨了眨眼“没想到王爷还做的一手好买卖”
言如玉轻咳一声,身子回归原位,慢悠悠地又啜了一口茶“不是什么人都能跟本王做买卖”
李妮儿噗嗤一笑“好,既然是买卖,讲究一分钱一分货,你若答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会如实回答”
“一身市侩”言如玉嫌弃的翻了个白眼,虽不知这些年她都经历过什么,但这睚眦必报的脾性将来还不知要吃多少亏,沉思片刻,说话也就不客气。
“好,那我先说说赵奉----“他以指击桌,问”你执意要替赵奉鸣冤,有私情,有公理,可你大概不清楚,平今叛乱,举国震惊,赵奉作为守将,即便不是通敌也是重大失职,他若战死了也能得个善终,可他偏偏活着,平今死了那么多人,总要有人出来背罪责,自然是他。那些粮草兵马账本就算能减轻一些罪责,结果不会改变”
“原来,不战死也是罪”李妮儿眼底升起水雾,罪该万死的不是那些屠戮百姓的金戈铁马?正是因为凶手还逍遥法外,赵奉作为证人不能死,死了,真相还是真相?
“我知道你和赵奉感情深厚,可.....”
“所以,赵叔被放出牢狱是因为证据不足,还是为了拖延时间?”
“都有“
”我懂了......现在是风火头上,等事态平息了,大家都遗忘了......”
“也可以这么理解”
“谢谢”
李妮儿热泪盈眶,多么赤裸的人心。
“不必谢,如果你觉得答案满意,那么我——”
李妮儿抢了话过去“不,你先回答下一个问题,卖家么,总要给多一点诚意”
言如玉嘴角一抽“本王记得,是你求的本王”
“本来是,可王爷改成了买卖,那就不一样了”
“牙尖嘴利,罢了,既然喝了你的茶,就应了这桩买卖,第二是什么来着?”言如玉敲敲自己的额头“想起来了,通敌卖国的罪证,本朝律法,无证不罪,可见这证十分要紧,好比捉贼,也讲个人赃并获”
“好一个无证不罪,通敌叛国是大罪,可赵叔官至四品,三司会审都没过就上大刑?一上刑就毁人耳目,让人无法自证清白,岂不是掩耳盗铃?武备司前往押解,就没人看出其中不合理?一眼就看出的冤假错案,供词证据何以为凭?”
说到激动处,眼中泪花连连。
言如玉清咳“知道的还挺多”
平今死者数万,几乎是被屠了城,他赶到时尸首已被清理,从将士口中得知李兆死在城头,其家仆和随从都死在了太守府,唯独其女生死不明。大家都当她死了,或者被叛军掳了去,谁知人隐姓埋名入了京。
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谁,都难以平静。
他理解。
平今之乱背后是各种势力的博弈,李妮儿究竟是棋子,还是参与博弈的人?
他不清楚。
“人固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于泰山,赵叔不死,是因为还不能死,而不是为了替人戴罪”
“不能死?”
“人死账消,亲者痛,仇者快”
“好一个亲者痛仇者快”
“好了,说第三个”
“怎么就第三个,第二个答完你也要回答一个问题”
“刚刚已经回答了”
“刚刚.....”言如玉回忆了一下,顿时脸上挂了黑线“你就笃定我买你的账?”
“若王爷觉得亏了,那就此打止,您是王爷,您说了算”
言如玉恶狠狠的盯了一眼“好,算我问了一个,你问了我两个,礼尚往来,你也要回答我两个问题,我问你,你是谁?”
“我是谁,王爷不是猜到了吗?”
“刚刚说无证不罪,这人,亦然“
”我说我是谁就是?无凭无据,空口白牙的,您若信了,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
“本王现在是没有凭据,可离开这里,随便找.....”说到半截咬了自己的舌,好么,人约在船上就是算准了,没法找人对峙。
李妮儿重新沏茶,让言如玉缓一缓怒气。
“二问二答,算扯平了”言如玉松了口,故作回忆状“第三个.....哦,听起来好像跟第二个问题是一样的,大概是我一时说重了,本王日理万机,一时不查也是有的”
“嗯,那.....便算了”
“其实想想,也不完全一样”言如玉轻咳“不过说之前先把我的问题亮明”
连被坑两把,不能不长记性啊。
李妮儿莞尔“好,你问吧,可事先说明,你问了我未必就能答”
湖面微风拂过,吹散了她眼底的些许悲愤和忧伤,露出一段明媚灿烂。
言如玉心中一动,这若是个美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