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眼前不是办公室刺眼的白炽灯管,也不是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那份永远改不完、密密麻麻爬满数据和批注的PPT。没有键盘无力的敲击声,也没有心脏在胸腔里那阵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沉寂下去的抽搐。

是声音。巨大,嘈杂,带着一种陌生的、鲜活的喧嚣,蛮横地撞进她的耳膜。

“哎哟!这姑娘怎么倒了?!”

“快看看!还有气儿没?”

“大热天的穿这身,不中暑才怪!”

“打120!快打120!”

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座山。每一次艰难的掀动,都伴随着眼球深处针扎般的剧痛和一阵强烈的眩晕。刺目的白光毫不留情地扎进来,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光斑,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灼热,一种从皮肤深处透出来的、几乎要将她烤干的灼热,紧紧包裹着全身。汗水浸透了内里单薄的衣物,湿漉漉、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空气沉重而滚烫,每一次吸入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她倒在地上,身下是坚硬、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地砖。笨重,僵硬,有什么东西紧紧箍着她的头,沉重地压迫着她的颈项和肩膀,视野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的、边缘模糊的椭圆形里。她艰难地转动眼球,透过一层布满灰尘和水汽的透明塑料片,勉强看到晃动的人影轮廓——穿着短袖、裙子的人们,脸上带着焦急和好奇。

玩偶服?她怎么会穿着这个?像一只被扔在岸上濒死的鱼,顾暖暖在笨重的、毛茸茸的厚重外壳里,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清凉的空气。每一次试图加深呼吸,胸腔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和令人窒息的灼热感。是梦吗?一个荒诞又痛苦的梦?还是……那个冰冷办公室的延续?

“让让!让让!救护车马上到了!”一个洪亮的男声穿透嘈杂。

“哎哟,这孩子脸煞白啊!”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女声充满忧虑。

“喂?120吗?这里是市中心宏达商场正门口……”

就在这纷乱的声音背景中,一些不属于此刻、不属于这里的冰冷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扎进顾暖暖混乱的脑海:

惨白的灯光下,指尖敲击键盘的微弱回响,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扭曲、旋转,最终化作一片吞噬一切的漆黑;手机屏幕上,一条刺目的银行扣款短信,后面跟着一串令人绝望的零——那是她加班三个月攒下的奖金,瞬间清零,收款人备注是“妈”;手机疯狂震动,屏幕上跳跃着“爸”的名字,接通后是那个熟悉的、带着醉醺醺蛮横的声音:“死丫头!钱呢?你弟等着交学费!养你这么大……”

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挤压、碾碎!比这玩偶服里的酷热更窒息的绝望感,从记忆的深渊里咆哮着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是了,她死了。顾暖暖,那个被原生家庭吸干了最后一滴血的顾暖暖,在那个冰冷的格子间里,猝死了。

那么现在……是谁?

一阵尖锐的耳鸣猛然袭来,盖过了外界所有的声音。紧接着,一股庞大的、带着强烈情感色彩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脆弱的意识堤坝!

另一个顾暖暖。同名同姓。18岁。孤儿。无依无靠。挣扎着半工半读。还有一个……男朋友。

记忆的焦点,死死锁定在一个叫“林锐”的年轻男人身上。阳光帅气?在另一个顾暖暖的记忆滤镜里,或许是。但在顾暖暖此刻冰冷的审视下,那些画面迅速褪色、变形:林锐懒散地靠在网吧油腻的沙发椅上,屏幕上是激烈的游戏画面,手指在键盘鼠标上飞舞,嘴里叼着烟;林锐对着手机屏幕,指着游戏商城界面里一个炫酷的虚拟角色皮肤,眼神带着热切:“宝宝,你看这个!新出的限定版!特效贼帅!要是能有这个,我在兄弟面前绝对倍儿有面子!就是贵了点……唉……”;画面切换,是另一个顾暖暖(原主)疲惫不堪的脸,在深夜便利店的灯光下清点着零钱,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亮光,为了林锐那句“倍儿有面子”,她接下了这份穿着厚重玩偶服、在酷暑的商场门口蹦跳招揽顾客的兼职。今天是最后一天,只要再坚持几个小时,那笔买皮肤的钱就凑够了……

为了一个游戏皮肤?!

荒谬!巨大的荒谬感和一股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悲愤,让顾暖暖在厚重玩偶服里剧烈地颤抖起来。那股悲愤,不仅仅是对原主卑微付出的痛心,更是对自己前世那同样被压榨至死的命运的强烈共鸣与控诉!凭什么?她们凭什么都要为别人燃烧殆尽?

就在这时,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碎片,带着原主强烈的执念,狠狠撞进她的脑海:林锐手腕上,戴着一个款式有些眼熟的、廉价的合金手链。而原主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手链。那是他们所谓的“情侣款”,是林锐在某个地摊随手买的,花了不到三十块钱。原主却视若珍宝。

几乎是同时,顾暖暖感觉到自己沉重的玩偶服手腕内侧,一个硬物正硌着她滚烫的皮肤。就是这个!

“呜哇——呜哇——”

由远及近,尖锐而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撕开了商场门口闷热的空气。红蓝闪烁的灯光透过玩偶服头套那模糊的视窗,在顾暖暖模糊的视野里投下晃动的光斑。

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来了来了!救护车来了!”

“快!医生这边!”

就在这紧张而有序的救援氛围中,一阵刺耳又熟悉的手机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突兀地、蛮横地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来自玩偶服里面。是原主的手机,塞在玩偶服内衬的口袋里,紧贴着顾暖暖汗湿的身体。

那铃声……顾暖暖的记忆深处瞬间被点燃——前世,那个备注“爸”的电话,每次响起,都是这个催命符般的、毫无温度的默认铃声!

心脏像是被冰水浸泡后又狠狠摔在地上。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挣扎着,手指在厚重的玩偶服里艰难地摸索,汗水几乎让她抓不住那个滑溜溜的塑料壳手机。终于,指尖触碰到,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机掏了出来,艰难地举到被头套局限的视野前。

屏幕亮着,刺得她眼睛生疼。

来电显示:锐。

不是“爸”。但此刻,这个“锐”字,在顾暖暖眼中,与那个吸血的“爸”字重叠在一起,散发出同样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颤抖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甚至按下了免提。

“喂?!顾暖暖!你搞什么鬼?!”一个极其不耐烦、甚至带着明显怒气的年轻男声,瞬间炸响在顾暖暖耳边,也透过免提,清晰地传到了周围离得近的人群耳中。

那声音,与她记忆中林锐刻意放柔的语调完全不同,充满了赤裸裸的烦躁。

“……”顾暖暖喉咙里火烧火燎,一时发不出声音。

“说话啊!哑巴了?!”林锐的声音更加暴躁,背景音里是激烈的游戏技能音效和队友的叫喊声,“我这边团战关键时刻!你那边什么鬼声音?吵死了!呜哇呜哇的,烦不烦?!赶紧给我挂了!别影响我操作!”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在他口中,成了打扰他游戏的噪音。

周围离得近的几个路人,脸上原本的焦急和关切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和隐隐的愤怒取代。一个拿着手机正在录像的年轻女孩,手指停在了屏幕上,眉头紧紧皱起。旁边扶着孕妇的大妈,嘴巴惊愕地张成了“O”形。

顾暖暖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悲愤,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在林锐这桶冰水的浇灌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轰然爆发,直冲天灵盖!

为了给他买皮肤,原主穿着这身酷刑般的玩偶服,在烈日下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倒下了!

救护车来了,关乎生死!

而他,林锐,在凉爽的网吧里,只关心他的游戏团战被打扰了?!

前世被家庭吸血榨干的绝望,今生目睹另一个自己为渣男卑微至死的愤怒,两股烈焰在她灵魂深处疯狂交织、燃烧!

“呵……”一声极低、极冷、仿佛从九幽地狱里挤出来的嗤笑,从顾暖暖干裂的嘴唇里逸出。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毁灭的决绝。

力量,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量,随着这声冷笑,猛地灌注到她酸软无力的四肢百骸!

她动了!

无视周围惊愕的目光,无视正在靠近的医护人员,顾暖暖猛地抬起双手,抓住了头上那个沉重、闷热、象征着原主愚蠢付出的巨大玩偶头套!

“咔哒!”一声轻响,头套内部的卡扣被暴力掰开。

“嘶啦——!”

伴随着布料摩擦的刺耳声响和几缕被汗水浸透黏在额头的发丝被扯断的微痛,那个硕大的、毛茸茸的、憨态可掬的兔子头套,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撕扯下来,粗暴地扔在脚边滚烫的地砖上!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被打破。

正午炽烈到近乎暴虐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凶狠地砸了下来!瞬间刺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金星乱冒,泪水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的空气如同实质的火焰,猛地包裹住她暴露在外的、布满汗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和脖颈。每一寸暴露的皮肤都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刺扎。

“啊!”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和短促的惊呼。人们终于看清了玩偶服里的人——一个年轻得过分、苍白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的女孩。

顾暖暖却浑然未觉。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手腕上那个冰冷的、硌了她一路的廉价金属物件上。

她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自己纤细的左手腕上。那里,挂着一串细细的、合金材质的、镶嵌着几颗劣质水钻的手链。款式幼稚,光泽暗淡,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微微发黑氧化。这就是原主视若珍宝、象征着“爱情”的廉价情侣手链?为了它,为了那个在网吧里嫌救护车吵的男人,另一个顾暖暖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手机还被她死死攥在右手里,免提开着,林锐那不耐烦的催促声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出,背景是激烈的游戏厮杀音效:“喂?顾暖暖?你听见没有?搞什么名堂?赶紧把那破声音给我弄掉!我这边要输了!你他妈……”

顾暖暖猛地抬起了右手!那个还在持续传出渣男咆哮的手机,被她高高举起,举过头顶,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先扫过手腕上那条廉价的手链,然后落在高举的手机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名字“锐”上。

“林锐。”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却都像冰锥,清晰地穿透了手机的免提,也穿透了周围突然变得诡异的寂静,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你不是要皮肤吗?”

她停顿了一瞬,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毁灭的快意和彻底的决裂。

“留着吧。”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和刻骨的诅咒,“留着给你坟头蹦迪的时候——用!”

话音落下的瞬间!

高举的右手,裹挟着两世积压的所有屈辱、愤怒和不甘,用尽了她灵魂深处最后爆发的全部力气,狠狠地向地面掼去!

“砰——!!!”

一声极其清脆、又无比刺耳的爆裂声,炸响在商场门口滚烫的空气里!

那部承载着原主卑微爱恋、此刻正传送着渣男咆哮的手机,屏幕瞬间炸开无数道狰狞的蛛网裂纹,后壳崩飞,细小的塑料和玻璃碎片如同绝望的泪滴,在刺眼的阳光下四散飞溅!手机在地上痛苦地弹跳了两下,屏幕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扭曲变形,像一具丑陋的尸体。

与此同时,顾暖暖的左手也动了!她粗暴地抓住右手腕上那条廉价手链的连接扣,用力一扯!

“嘣!”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断裂声。那条象征着束缚和愚蠢的金属链子,应声而断!

她看也没看,手指一松。

叮铃……当啷……

断裂的手链,带着几颗脱落的劣质水钻,如同被丢弃的垃圾,无力地跌落在滚烫的地砖上,就躺在那个碎裂的手机旁边,在阳光下反射出廉价而讽刺的微光。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救护车的鸣笛不知何时停了。人群的议论消失了。连风都似乎凝滞了。

只有阳光,依旧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地上那堆代表着彻底决裂的“残骸”,也炙烤着那个站在残骸旁、脸色苍白如纸、摇摇欲坠却挺直了脊背的年轻女孩。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商场门口这片小小的天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阳光灼烧地面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刚刚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仪式”的女孩身上。她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微微喘息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小幅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那双刚刚还燃烧着毁灭烈焰的眼睛,此刻却像暴风雨后洗过的天空,空洞、疲惫,却又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解脱。

“好!!!”

一声炸雷般的喝彩,猛地撕破了这片死寂!

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和痛快!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外围,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穿着黑色紧身背心的男人,正用力地鼓着掌!他剃着利落的板寸,粗壮的胳膊上盘踞着一条狰狞的过肩龙纹身,随着他鼓掌的动作,肌肉虬结贲张。然而此刻,那张带着几分凶悍气的脸上,却洋溢着纯粹的、毫不作伪的赞叹和兴奋。正是之前那个洪亮喊着“救护车马上到”的花臂大哥。

“妹子!干得漂亮!”花臂大哥中气十足,声音盖过了一切,“扔得好!这种渣滓,就该这么治!”

这声喝彩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瞬间!

“啪!啪啪啪!”

“说得好!”

“太解气了!”

“妹子有骨气!”

稀稀落落的掌声迅速连成一片,最终化作一阵热烈、真诚、充满敬佩的掌声风暴!之前错愕的年轻女孩用力拍着手,眼圈微红;皱眉的大妈使劲点头,大声说着:“早该这样了!”;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更是兴奋地吹起了口哨;连那位被扶着的孕妇,也露出了释然和鼓励的笑容。所有路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情绪:痛快!解气!支持!

这掌声,这喝彩,这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和认同,像一股股温暖而有力的清泉,汹涌地冲刷进顾暖暖冰冷、疲惫、几近干涸的身体和灵魂。

前世,她在格子间里无声无息地倒下,周围只有冰冷的键盘和漠然的同事。

今生,她在这喧嚣的街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撕碎了枷锁,砸烂了虚伪,得到的却是……掌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暖流,伴随着剧烈的眩晕感,猛地冲上头顶。她的身体晃得更厉害了,眼前大片大片的黑斑开始蔓延。

就在这时,一瓶还凝结着冰凉水珠的矿泉水,伴随着一个依旧洪亮却明显放柔了的声音,递到了她眼前。

“给!妹子!快喝点水!凉快凉快!跟那种玩意儿生气不值当!”是那个花臂大哥。他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了最前面,眼神里满是关切,那只布满纹身的大手递过来的水瓶,显得无比可靠。

顾暖暖的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那瓶水上,透明的瓶身,晶莹的水珠,折射着头顶毒辣的阳光,却散发着救赎般的清凉诱惑。她的喉咙干得冒烟,本能地想要伸出手。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瓶身时——

“顾暖暖!!!”

一声气急败坏、充满了震惊、愤怒和被冒犯的咆哮,如同破锣般,从人群外围猛地炸响!

一个穿着花里胡哨衬衫、头发有些凌乱的年轻男人,正奋力地拨开人群,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他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眼神却像淬了毒一样,死死地钉在顾暖暖身上,随即又惊怒交加地扫过地上那堆手机和手链的“残骸”,最后难以置信地瞪向顾暖暖。

是林锐!他终于从他那“至关重要”的团战中抽身而来了!

“你他妈疯了?!”林锐几步冲到顾暖暖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你扔我送你的手链?!还摔手机?!你知不知道那皮肤我今天就要买?!钱呢?!给我转钱!现在!立刻!”他歇斯底里,仿佛顾暖暖毁掉的是他的人生至宝,而不是差点要了她命的导火索。

周围的掌声和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冲进来的男人。花臂大哥眉头一拧,眼中凶光一闪,刚想上前。

就在林锐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顾暖暖肩膀,试图抓住她摇晃的身体时——

顾暖暖动了。

没有嘶吼,没有怒骂。她只是极其轻微、却又无比精准地侧身一让。

林锐抓了个空,身体因惯性向前踉跄了一步,脸上还带着施暴未遂的错愕。

顾暖暖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越过了林锐那副因愤怒和贪婪而扭曲的嘴脸,越过了周围一张张或关切、或愤慨、或好奇的脸庞,直直地投向远处。

炽烈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水,倾泻在商场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白茫茫一片刺目的光晕。在那片纯粹到几乎吞噬一切细节的光之海洋里,顾暖暖空洞而疲惫的眼底,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火种。

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在凝聚。

前世的格子间,冰冷的电脑屏幕,永远填不满的家人索求……像褪色的旧照片,被这炽烈的阳光焚烧着,扭曲着,最终化为灰烬,被风吹散。

今生这荒诞的开局,玩偶服里的窒息,林锐那令人作呕的嘴脸……也如同投入烈火的枯枝,噼啪作响,迅速碳化。

灰烬飘散。

在那片刺目到令人流泪的强光深处,在那片被阳光熔铸得一片空白的未来图景上……

一条路。

一条笔直的、宽阔的、只属于她顾暖暖一个人的路,轮廓由模糊到清晰,由黯淡到光芒万丈,无比清晰地、霸道地铺展开来!

没有吸血的原生家庭,没有需要她卑微乞怜的渣男。没有PPT,没有永远改不完的方案。只有前方,只有光,只有她自己的名字烙在那条路的起点——顾暖暖。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阳光的灼热和灵魂深处的颤栗,猛地灌注到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

滚烫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自由和重生的血腥气,却甘之如饴。

然后,她微微扬起下巴,迎向那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烈日,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那是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笑容。

迎着无数道目光,迎着林锐的暴怒,迎着花臂大哥的关切,迎着这崭新而滚烫的世界,顾暖暖清晰无比地、一字一顿地,对着那片炽白的光明宣告:

“从今天起——”

阳光刺破她眼底最后一丝阴霾,将瞳孔映成璀璨的金色。

“我顾暖暖,只为自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