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电影学院表演系主楼,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旧书页、灰尘、地板蜡以及若有若无的檀香(不知是哪位老教授点的)的独特气息。走廊尽头,那扇挂着“郑国华教授”名牌的深色木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隔绝了楼下的喧嚣。
顾暖暖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掌心贴着那份打印装订整齐、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新芽工作室孵化草案》,沉甸甸的,像一块敲门砖。她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前世网络上的热梗:“学校里的老师你是爱搭不理,学校外的老师你是高攀不起。” 话糙理不糙。对于此刻的她而言,郑教授,这位以严厉和眼光毒辣著称、在圈内拥有深厚人脉和威望的导师,就是她这个“异想天开”的创业者,所能接触到的、最顶尖也最有可能撬动的“高层次资源”。
笃、笃、笃。
指节叩击木门的声音清晰而克制。
“进。”门内传来郑教授那标志性的、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
顾暖暖推门而入。办公室不大,堆满了书籍和资料,显得有些凌乱却自有章法。郑教授正伏案批改着什么,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头也没抬。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深色的中山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郑老师。”顾暖暖走到办公桌前,站定,声音清晰而平稳。
郑教授这才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片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依旧:“顾暖暖?有事?” 语气平淡,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郑老师,打扰您了。”顾暖暖微微欠身,双手将那份装订好的计划书递了过去,态度恭敬却不卑微,“我……和几个同学,打算成立一个工作室。这是初步的计划草案。知道您见多识广,想请您……指点一下,另外,”她顿了顿,迎着郑教授审视的目光,直接道明核心诉求,“还想斗胆问您,有没有……比较靠谱的经纪人可以介绍?”
“工作室?”郑教授眉峰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看学生胡闹的无奈笑意,“你?顾暖暖?带着几个同学?搞工作室?” 他随手接过那份计划书,掂量了一下厚度,看都没看就放在桌上,老花镜后的眼神充满了“异想天开”四个大字,“你知道开一个正经的工作室需要什么吗?钱,人,资源,经验,缺一不可。你们有什么?一腔热血?还是……”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显然也多少听到了些关于她“运气好”的风声,“……某些意外的底气?”
顾暖暖没有立刻辩解。她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迎着郑教授质疑的目光,不躲不闪:“郑老师,您说得对。我们缺经验,缺资源,甚至可能缺对这个行业残酷性的深刻认知。但我们不缺决心,也不缺……一点点启动的资本。”她没有点破具体金额,但语气里的笃定让郑教授眼神微动。
“至于计划,”她指了指那份被搁置在桌上的草案,“您不妨先看看?哪怕就当是看个笑话,给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泼盆冷水也好。”
郑教授盯着她看了几秒。女孩的眼神异常沉静,没有年轻人常见的浮躁和急于证明,只有一种近乎磐石的坚定。这眼神,让他想起了表演课上那个赤脚歌唱、搅动一室死寂的顾暖暖。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终究还是重新拿起那份计划书,慢条斯理地翻开。
办公室里陷入沉寂,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学生练声。檀香的气息幽幽浮动。
郑教授起初看得很快,眉头紧锁,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看到【工作室定位与愿景】时,他嗤笑一声:“创作自由?艺人价值最大化?理想主义!” 翻到【初期组织结构设想】,他摇摇头:“纸上谈兵,太嫩。” 看到【启动资金规划】,他眼神顿了顿,没说话。
然而,当他翻到【五、内容来源与版权策略】时,目光骤然凝住!看了顾暖暖一眼,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学生。
他的手指停在这行标题上,老花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放慢了阅读速度,逐字逐句地咀嚼着下面详细的阐述
郑教授脸上的轻蔑和嘲讽消失了。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又重新戴上,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眼神专注得如同在研读一份绝密文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暖暖安静地站着,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终于,郑教授翻完了最后一页。他没有立刻说话,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沉重的韵律感。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重新评估的锐利光芒,直直地射向顾暖暖。
“你初步创作的内容我看了,现在还没有,大有可为,版权的问题……”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在掂量,“这一步棋……走钢丝。”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顾暖暖骤然绷紧的脊背,话锋却陡转,“但,够胆!也……够妙!”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带着点狂热的欣赏:“丫头,你这计划书,哪里像一个大一学生写的?这格局,这对行业痛点的把握,尤其是这个‘内容库’的构想……”他摇摇头,仿佛在感叹后生可畏,“简直是釜底抽薪!如果真能运作起来,不是小打小闹,是要在那些大鳄盘踞的池塘里,硬生生炸开一个口子!”
顾暖暖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她知道,她撬动了第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基石。
郑教授不再犹豫。他拿起桌上的老式座机电话,手指在拨号盘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一个久未联系的号码。最终,他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极其疲惫、甚至带着点沙哑和麻木的男声,背景音有些嘈杂:“喂?哪位?”
“是我,郑国华。”郑教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惶恐:“郑……郑老师?!是您?!您怎么……” 激动过后,那声音又迅速低沉下去,充满了浓浓的颓丧和疲惫,“……老师,您找我有事?我……我这边有点……”
“徐屿,”郑教授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语气干脆利落,“先别忙着哭丧。我这边,有个‘疯丫头’,刚给我看了个‘掀桌子’的计划书,缺个能镇得住场、也敢陪她一起疯的管家。”他看了一眼顾暖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怎么样?老家的小卖部先别急着开,要不要……过来管管她?”
“疯丫头?掀桌子?”电话那头的徐屿明显懵了,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巨大的不信任,“老师……您别开玩笑了。我……我刚栽了个大跟头,带的人……进去了,洗都洗不清。公司那边……我也心灰意冷了,正打算收拾东西回老家……” 他的声音充满了万念俱灰的萧索,“现在的新人……一个比一个难搞,眼高于顶,本事没有,脾气天大……我伺候不动了,真累了。”
郑教授把话筒递向顾暖暖,眼神示意:你自己说。
顾暖暖接过那沉甸甸的听筒,指尖能感受到话筒外壳冰凉的塑料质感。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电话线的清晰和力量:
“徐屿师兄?你好,我是顾暖暖,郑老师的学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换人了,声音依旧疲惫:“哦……顾师妹,你好。老师说的……那个‘疯丫头’就是你吧?抱歉,我……”
“师兄,”顾暖暖再次打断他,没有寒暄,直奔主题,话语如同出鞘的利剑,“我成立的工作室,叫‘新芽’。我们不签‘明星’,只签两种人——”
她刻意停顿了一秒,清晰地吐出两个词:
“有演技的疯子。”
“和想站着赚钱的傻子。”
“……”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连背景的嘈杂音都仿佛消失了。只能听到徐屿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顾暖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知道,这两个词,像两颗精准的子弹,击中了电话那头那个失意经纪人内心最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某种东西。
过了足足十几秒,徐屿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浓重的疲惫感似乎被什么东西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压抑已久的、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站……站着赚钱的……傻子?” 他重复着,声音干涩,像是在咀嚼着久违的、带着铁锈味的理想,“顾……师妹?你……认真的?”
“无比认真。”顾暖暖的声音斩钉截铁,“工作室刚起步,资金我有,方向我有(指了指桌上的计划书),但缺一个懂行、敢拼、也愿意相信‘疯子’和‘傻子’价值的掌舵人。郑老师说,你徐屿,是条真汉子,只是暂时迷了路。”她顿了顿,抛出最大的诚意和权力,“师兄,如果你来,艺人经纪这一块,你全权负责。签谁,不签谁,怎么规划,怎么运作,你说了算。工作室全力支持。只有一个要求:守护好‘站着赚钱’这条底线。”
电话那头,又是漫长的沉默。这一次,顾暖暖甚至能听到对方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声音,频率越来越快。
终于,徐屿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还有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地点。时间。”
***
学校后门,那家以手冲咖啡和安静氛围著称的“隅角”咖啡馆。
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舒缓的爵士乐。角落里相对私密的卡座里,顾暖暖和徐屿相对而坐。
眼前的男人,三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相确实如郑老师所言,平平无奇,属于丢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那种。头发有些凌乱,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带着没刮干净的胡茬,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风霜。一件半旧的灰色夹克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唯有一双眼睛,此刻在仔细翻阅顾暖暖带来的那份完整计划书时,偶尔会爆发出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显示出他曾经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沉淀下来的敏锐和洞察力。
徐屿看得很慢,很仔细。从工作室定位,到详细的业务规划,再到那个石破天惊的构想及实施策略……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当他翻到顾暖暖初步拟定的几个“首期孵化项目”时——一个改编自前世经典悬疑小说框架的低成本网剧剧本梗概(本土化后设定为民国背景),一首旋律抓耳、歌词极具态度的原创歌曲小样构想(灵感来源前世某独立音乐人),甚至还有一个颠覆现有选秀模式的“演技竞技场”综艺策划核心点——徐屿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暖暖,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和……一丝恐惧?
“顾……顾总……”他下意识地改了称呼,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你这计划书……太……太……”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狠狠挠了挠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憋出一句,“你这根本不是创业!”
他指着计划书上那些项目构想,手指都在抖:“你这是拿着金矿的藏宝图,准备去……去掀那些大佬的桌子啊!”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引得邻座客人侧目,他连忙压低声音,凑近顾暖暖,眼神灼热得吓人,“你知道这些点子意味着什么吗?如果真能做出来……而且是按你这个思路做出来……这他娘的是要革这个圈子的命啊!”
顾暖暖端起面前的拿铁,抿了一口,浓郁的奶泡沾在唇边。她看着徐屿那副又惊又怕又兴奋到快要爆炸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桌子太旧了,摆的菜又贵又难吃。掀了,才能摆新的。”
徐屿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计划书上那些足以让任何资深制片人疯狂的构想,一股久违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冲散了连日来的颓丧和绝望!他用力抹了把脸,眼中爆发出赌徒般的狠厉和兴奋:“艹!干了!这桌子,老子陪你掀!大不了再回老家开小卖部!”
顾暖暖放下咖啡杯,从随身的帆布包里(依旧是那个洗得发白的包)拿出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推到徐屿面前。
“徐师兄,欢迎加入新芽。”她的声音平静依旧,“这是工作室的启动资金,一部分。”
徐屿疑惑地拿起信封,入手很薄。他打开,里面只有一张普通的银行卡,没有密码条。
“里面有五百万。”顾暖暖的声音像在说五百块,“密码是六个8。”
“噗——!”徐屿刚喝进去的一口柠檬水差点全喷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捂住嘴,呛得满脸通红,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那张轻飘飘的银行卡,又看看顾暖暖,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五百万?!启动资金的一部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用个破信封装着……给他了?!
“第一件事,”顾暖暖无视了他的震惊,开始布置任务,语气如同运筹帷幄的将军,“找个像样的地方。不用市中心最贵的CBD,但要交通便利,环境清静,空间够用。租一层。”
她顿了顿,补充道:
“桌子要掀,总得先有个够大的地方,把桌子摆稳当,不是吗?”
徐屿捏着那张承载着五百万巨款的银行卡,感觉它烫手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平静得可怕的小师妹,再看看桌上那份足以搅动风云的计划书,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压力与无限可能的战栗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使劲地、近乎自虐般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把本就凌乱的发型彻底变成了鸡窝,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师妹……不,顾总……我感觉……我未来几年……头发怕是要保不住了……”
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斗士的光芒。老家的小卖部?去他妈的!这桌子,他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