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档案室的灯光惨白,映照着陈安乐毫无血色的脸。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五合街巷案的现场照片和初步报告,那些骨肉分离的特写、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强迫自己看下去,指尖却冰凉,胃里翻江倒海,不是新人的那种生理不适,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共鸣?
“陷”……那个父亲口中描述的“陷”。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脑海里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放大欲望,释放兽性……照片里那被啃噬得异常干净的骨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非人的、极致的贪婪和暴虐。
“安乐?还在看呢?”刘欣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手里拿着两杯热咖啡,走过来,将一杯放在陈安乐面前。“喝点热的,缓缓。于姐那边催报告了。”
陈安乐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合上那份最血腥的照片档案。“……快了,刘队。”他端起咖啡,滚烫的杯壁让他指尖的冰冷感更加鲜明。他啜饮了一口,苦涩的液体勉强压下了喉咙口的恶心感。
“你今天在受害者家里,脸色就很差。”刘欣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档案柜上,声音压低了,“不只是同情心吧?那对混蛋兄弟,死不足惜。他们的父母……唉,可怜人。”
陈安乐沉默着。他能说什么?说他仿佛能“嗅”到照片里残留的、不属于人类的气息?说他听到受害者父亲讲述兄弟俩恶行时,心底深处竟掠过一丝诡异的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说他昨晚……又做了那个梦?梦里不再是模糊的呓语,而是清晰的咀嚼声,咔嗞…咔嗞…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饱腹感?
“刘队,”陈安乐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听说过‘陷’吗?”
刘欣转过头,眉头微蹙:“陷?什么陷?陷阱的陷?没头没脑的。”她看着陈安乐苍白的脸和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阴翳,语气软了下来,“安乐,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最近这两起案子太邪门,上头催得紧,新人遇到这种恶性案件,心理负担重很正常。要不要休息两天?我给你批假。”
“不用了,刘队。”陈安乐立刻摇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些,“可能……是没睡好,有点胡思乱想。报告我马上整理好。”
刘欣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行,有事别硬撑。整理完报告早点回去休息。”
刘欣离开后,档案室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陈安乐翻动纸张的沙沙声。然而,这寂静却被另一种声音打破了。不是物理的声音,而是一种……脉动感。微弱,却清晰地从他身体的深处传来,仿佛沉睡的火山第一次感到了地壳的震动。伴随着这脉动,一种难以言喻的焦渴感悄然滋生,像沙漠旅人看到海市蜃楼般的绿洲幻影,诱人又危险。他用力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痛感来对抗那莫名的躁动。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角,光线更加昏暗。
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推开破旧出租屋的门,浓重的酒气几乎凝成实质。他脚步踉跄,对着空荡的房间咆哮:“死婆娘!又死哪去了?饭呢?老子饿死了!”回应他的只有回声。
他烦躁地扯开领口,一屁股瘫在散发着馊味的沙发上,拿起桌上的劣质白酒猛灌了一口。酒精灼烧着食道,却浇不灭心头的邪火。白天在工地上受的窝囊气、赌输的钱、还有那个不知去向的老婆,都成了他暴戾的燃料。他眼神浑浊,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破坏欲。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阴影里。是那个巷子里的“女孩”。她似乎刚洗过澡,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略显宽大的旧T恤,遮住了大部分身体,只露出细瘦的胳膊和一小截小腿。她的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专注,直勾勾地盯着沙发上醉醺醺的男人。
男人迟钝地转过头,醉眼朦胧中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年轻轮廓。“谁?谁在那儿?”他含糊地问,语气不善。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慢慢走了进来,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走到沙发前,微微歪着头,打量着男人因为酒精和愤怒而涨红的脸,目光最终落在他因呼吸而起伏的脖颈上,喉结滚动。
“好饿……”她轻轻地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却让空气骤然降到了冰点。
男人被这诡异的氛围弄得有些发毛,酒也醒了两分。“饿?饿了找你妈去!滚出去!不然老子……”他色厉内荏地吼道,试图撑起身体,但酒精麻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女孩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其细微,却毫无温度。她俯下身,凑近男人,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臭和酒气。她没有像在巷子里那样直接攻击,只是伸出冰凉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如同情人爱抚般,轻轻划过男人粗糙的脖颈皮肤。
男人的咒骂戛然而止。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物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任何清醒时的威胁都更致命。他全身的汗毛倒竖,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连动一动手指的勇气都消失了。
女孩的指尖停留在他的颈动脉处,感受着那剧烈搏动的、充满生命力的脉动。她的眼神深处,那抹渗人的红色再次隐隐浮现,像黑暗中点燃的鬼火。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在品味着什么。
“这里的……声音……”她低语,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很响……很……鲜活……”
她冰凉的呼吸喷在男人的皮肤上,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
陈安乐终于整理完了报告,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警局。夜幕早已降临,城市的霓虹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那股源自体内的微弱脉动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在他疲惫时更加清晰,像一根无形的线,隐隐牵引着他走向某个未知的方向。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对周遭气味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路边垃圾的腐臭、汽车尾气的刺鼻、远处小吃摊飘来的油烟……甚至,他似乎在混杂的气味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铁锈味?不,是血腥味?若有若无,飘散在夜风里。
他猛地停下脚步,心脏狂跳,警校训练出的警觉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异样。他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地扫过街角巷口。是错觉?还是……
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小块布料,粉红色的,边缘有着被暴力撕裂的痕迹。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捡到的这个东西。看着这块粉红色的布料,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受害者档案里,那个被撕烂上衣露出粉红色肩带的女孩的描述,以及新闻里提到的宜光公园男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刘队”的名字。
陈安乐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刘队?”
电话那头,刘欣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沉稳,带着急促和凝重:“安乐!你在哪?立刻归队!有紧急情况!宜光公园……又发现一具尸体!死状……跟五合街巷那两兄弟……一模一样!”
陈安乐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那块粉红色的布料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皮肉。他抬头望向城市深处那片被霓虹照不透的黑暗,体内的那股脉动,似乎与远方传来的警笛声,产生了某种不祥的共振。
暗巷中,女孩冰凉的手指,还停留在男人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的颈动脉上。城市的另一端,新的警灯已然闪烁,将夜色割裂成明暗交织的碎片。而陈安乐,正站在碎片交汇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