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淬毒的钢针,持续不断地扎在陈安乐裸露的伤口上。每一次冲刷,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剧痛。他瘫在废墟边缘湿滑冰冷的泥泞里,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摩擦感和涌上喉头的铁锈腥甜。
他像一块被地狱烈焰舔舐过的焦炭,被遗弃在人间冰冷的泥沼中。焦黑皲裂的皮肤在雨水浸泡下,边缘开始翻卷、发白,露出底下暗红发黑的肌肉纹理和点点惨白的骨茬。雨水冲开污血和灰烬,反而让那些狰狞的伤口更加触目惊心。他的脸……已经无法称之为脸。五官被高温和冲击扭曲、模糊,如同融化的蜡像,只剩下两个深陷的眼窝,偶尔在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时,能看到里面微弱、空洞的光芒,被极致的痛苦和彻底的茫然所占据。
我是谁?
我在哪?
为什么这么痛?
这些念头如同沉在浑浊泥水下的碎片,偶尔在剧痛的间隙浮起,却又立刻被更汹涌的痛苦浪潮打散、淹没。记忆是一片空白,被爆炸、湮灭和濒死的黑暗彻底抹去。只有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尖叫的痛楚,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然而,除了这铺天盖地的痛苦,还有另一种冰冷的感觉,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感知里。
它紧贴着他的胸口,压在同样焦黑皲裂的皮肤上——那块焦骨碎片。
雨水的冰冷无法渗透它。它自身散发出的寒意,更加纯粹,更加深入骨髓。在这片混乱和剧痛中,它就像一个冰冷的锚点。当陈安乐的意识被痛苦撕扯得快要涣散时,这块碎片的冰冷脉动,总会适时地传来一丝微弱的、如同针刺般的刺激,强行将他拉回“存在”的状态。
……动……
……离开……
……危险……
那些模糊的、如同幽灵低语般的意念碎片,再次断断续续地涌入他混乱的脑海。这一次,除了痛苦和寒冷,还多了一种更清晰的、原始的警示——危险!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去哪里?
没有答案。只有碎片传递的本能驱使。
求生的意志,被这冰冷的“命令”和深入骨髓的痛苦强行点燃。他不能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会被雨水泡烂,会被寒冷冻僵,会被……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找到。
他尝试移动。仅仅是试图弯曲一下压在身下的手臂,就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碎裂的骨头在肌肉的牵动下相互摩擦,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他大口喘息,冰冷的雨水灌入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的伤口,带来更深的窒息感和血腥味。
不行……太痛了……
放弃的念头如同温暖的沼泽,诱惑着他沉沦下去。只要不动,只要停止挣扎,痛苦似乎就能减轻一些。冰冷的雨水和泥泞,仿佛成了埋葬他的温柔坟墓。
就在这时!
胸口那块焦骨碎片猛地一颤!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的冰冷刺痛感,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他的神经中枢!同时,一个极其尖锐、充满惊惧和暴戾的意念碎片,如同炸雷般在他脑海里爆开:
……来了!!!……快……走!!!
这意念是如此强烈,如此清晰,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带来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仿佛死亡的镰刀,已经悬在了他后颈之上!
“呃啊——!”陈安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不知从哪里榨取出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从泥泞中翻滚起来!动作笨拙、扭曲,像一只被扯断了线的破败木偶,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远离废墟的方向,朝着城市边缘更深的黑暗和密集的雨幕中,跌跌撞撞地爬去、滚去!每一次身体的撞击和摩擦,都带来新一轮的剧痛,但他不敢停下!身后那冰冷碎片传递的致命警告,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残存的意志!
市局秘密监控室。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巨大的屏幕上,复杂的能量频谱图剧烈地跳动着。代表城西废墟核心区的那个红点,其微弱的能量信号在几分钟前突然出现了一次极其短暂、却异常强烈的尖峰脉冲!脉冲的频谱特征,与档案中记录的“陷”物质在受到强烈刺激或宿主剧烈情绪波动时的能量爆发模式高度吻合!
“刘队!信号尖峰!强度Delta级!持续时间0.3秒!位置锁定,就在废墟边缘!”技术员小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手指在光屏上飞快操作,将捕捉到的脉冲波形和频谱特征放大,与档案库中的记录进行比对。“匹配度……89.7%!是Gamma-7!他肯定受到了某种强烈刺激!或者……在剧烈挣扎!”
刘欣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Delta级!虽然只是瞬间,但那已经是档案中定义的“灾变”级别威胁的临界点!重伤濒死的陈安乐,怎么可能爆发出这种力量?是那块碎片的影响?还是……他正在失控的边缘?
“能确定他的移动方向吗?”刘欣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脉冲太短,方向性模糊!但……等等!”小吴突然调出另一组数据,是城市天网系统对废墟外围区域的异常热成像捕捉。在刚才脉冲发生的几乎同一时间,废墟边缘一个低洼的泥水坑区域,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弱、一闪而过的、不规则的高温热源轮廓!轮廓形状……隐约像是一个蜷缩的人形!
“热源!虽然微弱且被大雨严重干扰,但出现位置与能量脉冲点高度重合!正在消失……向东北方向移动!速度……很慢,非常慢!像是在爬行!”小吴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爬行!刘欣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档案里那些“容器”在重伤状态下依旧顽强移动的描述。她立刻扑到通讯器前,接通了外勤组:“目标在移动!方向东北!重伤状态,行动极其缓慢!封锁所有通往市区东北方向的主干道和桥梁!重点排查废弃工厂、桥洞、铁路沿线!启用生命探测和低能量场扫描!记住,目标极度危险!重复,极度危险!发现目标,立即报告,严禁擅自接触!”
命令下达,监控室里依旧一片死寂。屏幕上,代表陈安乐的信号点已经消失,只剩下一条由热源轨迹推测出的、断断续续指向城市东北角的虚线。而那个Delta级的能量脉冲尖峰,像一个猩红的惊叹号,烙印在所有人的视网膜上。
城市东北角,一片被时代遗忘的荒芜之地。废弃的“红星机械厂”如同一个巨大的钢铁坟墓,矗立在瓢泼大雨之中。锈迹斑斑的高大厂房外墙剥落,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窝,在闪电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厂区外围的铁丝网早已破烂不堪,里面杂草丛生,堆积着如山的废弃零件和破烂集装箱,在雨水的冲刷下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腐败气味。
这里是城市阳光照不到的背面,是流浪汉、瘾君子和一些彻底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最后的、绝望的栖身之所。
陈安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这里来的。极度的痛苦、寒冷和源自碎片的致命恐惧,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意识。他像一个彻底坏掉的机器,仅凭着最原始的本能,循着远离废墟、远离“危险”的方向,在冰冷的雨水中,在泥泞和碎石上,拖拽着残破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动。
当他终于用额头撞开一片半人高的、挂着破烂塑料布的杂草丛,滚进一个巨大废弃集装箱的阴影下时,最后一点支撑他的力气也耗尽了。他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细密的、几乎让他晕厥的刺痛。
集装箱内部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尿臊味、汗臭味和劣质酒精混合的刺鼻气息。角落里,堆着一些发霉的破被褥和捡来的垃圾。显然,这里已经是“有主之地”。
陈安乐的闯入,立刻惊动了这里的“主人”。
一个裹着脏污军大衣、浑身散发着浓烈酒气的男人从一堆破布里坐了起来。他头发油腻板结,脸上布满污垢和长期酗酒留下的红疹,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饿狼般扫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谁?!妈的……敢抢老子的窝?!”醉汉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被惊扰的暴怒。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起旁边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
当他借着集装箱缝隙透进的微弱天光,看清地上那个“东西”时,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更深的嫌恶和一种发现“新奇猎物”般的残忍兴奋所取代。
地上躺着的,根本不像个人!更像是一块被烧焦的、还在微微蠕动的烂肉!焦黑、扭曲、布满深可见骨的伤口,散发着血腥和焦糊的混合怪味。
“嗬……嗬……”陈安乐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抽气声,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抽搐。
“妈的……什么鬼东西?”醉汉嫌恶地啐了一口,但眼中的残忍光芒更盛。一个重伤垂死、毫无反抗能力的怪物?简直是老天爷送上门给他解闷的玩具!他握着铁管,摇摇晃晃地逼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施虐的欲望。
“吓……吓老子一跳……”醉汉狞笑着,抬起穿着破旧胶鞋的脚,狠狠踹向陈安乐蜷缩的身体,目标直指他胸腹间一处狰狞翻卷的伤口!“滚出去!臭垃圾!”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捅进伤口!陈安乐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这剧痛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本就濒临崩溃的意识堤坝!
就在醉汉的脚踹中他伤口的瞬间,就在那撕裂灵魂的痛苦达到顶峰的刹那——
紧贴着他胸口的焦骨碎片,猛地爆发出一次极其强烈的冰冷脉动!同时,一股源自陈安乐体内最深处的、如同死火山突然苏醒的狂暴本能,被这外来的剧痛和碎片的冰冷刺激彻底引爆!
“吼——!!!”
一声低沉、压抑、却充满了非人暴戾的咆哮从陈安乐喉咙深处炸开!他蜷缩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猛地绷直!那双空洞痛苦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两点微弱却令人心悸的幽暗红芒!
醉汉只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吸力瞬间锁定了他踹出的那条腿!仿佛那条腿陷入了无形的冰冷泥沼!他脚上那点可怜的动能和身体的热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顺着接触点涌向地上那个怪物!同时,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呃啊!”醉汉惊恐地惨叫一声,想要抽回腿,却发现那条腿如同被冻僵了般麻木、沉重!他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手中的铁管“哐当”一声掉在陈安乐身边。
陈安乐体内,那沉寂如死灰的“余烬”,在吞噬了这微不足道的动能和生命热量后,如同被投入了一粒火星的冷灰,猛地跳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瞬间流遍了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虽然依旧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但这股暖流带来的,是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贪婪渴求!
他下意识地、遵循着那被引爆的本能,猛地伸出焦黑变形的手爪,一把抓住了摔落在身边的、那根锈迹斑斑的铁管!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冰冷铁管的刹那——
异变再生!
铁管表面那些暗红色的锈迹,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骤然亮起一层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幽暗红光!这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血管,顺着陈安乐焦黑的手指,瞬间蔓延而上!一股冰冷、沉重、带着金属特有质感的“能量”(或者说物质本身的微弱磁性与化学能),如同涓涓细流,被强行抽离铁管,顺着陈安乐的手臂,涌入他残破的身体!
“滋滋……”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静电释放般的声音响起。陈安乐手中那根铁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光泽,表面的锈迹迅速变得灰败、剥落,整根管子仿佛在瞬间经历了数十年的加速风化,变得脆弱不堪!
而陈安乐体内,那刚刚跳动了一下的“余烬”,仿佛得到了微不足道却极其真实的补充。暖流更清晰了一分,甚至短暂地压制了部分伤口的剧痛。他贪婪地汲取着,如同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吮吸着仙人掌的汁液。
醉汉瘫在几步之外,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他看着那怪物抓住铁管,铁管瞬间变得灰败;他看着怪物身上焦黑的伤口似乎……不再那么剧烈地渗血?他看着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暗红芒的眼睛转向了自己!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痛苦和茫然,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待食物般的……饥饿!
“怪……怪物啊!”醉汉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出集装箱,一头扎进外面倾盆的雨幕中,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恐怖的巢穴,转眼消失在雨夜深处。
集装箱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和里面陈安乐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他松开手,那根已经变得如同朽木般脆弱的风化铁管“咔嚓”一声断成几截,散落在地。体内那股微弱的暖流正在迅速消退,被更深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剧痛重新吞噬。刚才那短暂的爆发,如同回光返照,耗尽了刚刚汲取的微弱能量,也让他残破的身体雪上加霜。
他无力地瘫倒回冰冷的地面,蜷缩起来。胸口的焦骨碎片,冰冷依旧,但刚才那强烈的警示和引导的意念却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仿佛饱食后般的微弱沉寂?
我是谁?
我做了什么?
那个跑掉的人……为什么那么害怕?
混乱、饥饿(对能量的饥饿)、痛苦和冰冷的碎片,重新成为他意识里唯一的旋律。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散发着恶臭的巢穴里,舔舐着自己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或者……下一个闯入者。
远处,被醉汉惊恐逃窜惊动的其他几个蜷缩在厂区角落的流浪身影,悄悄探出头,望向那个传出非人咆哮的废弃集装箱方向,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更深的恐惧。他们交换着眼神,无声地向更深的阴影里缩去。
而在城市数据洪流的某个隐秘节点,一个预设的警报被无声触发:
【异常能量波动(低频物质衰变能谱)及生命体征剧烈变化(恐慌逃离),坐标:红星机械厂,集装箱D区。关联性分析:中。标记:待核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