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废弃的“红星”机械厂锈蚀的顶棚,发出空洞而持续的轰鸣,像为这片被遗忘之地奏响的安魂曲。集装箱深处,陈安乐蜷缩在发霉的破褥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那道最深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钝痛。冰冷,如同跗骨之蛆,从湿透的地面和破败的箱壁渗透进来,钻进他焦黑皲裂的皮肤,啃噬着骨髓。他像一块被遗弃在冰窖里的腐肉,在痛苦和寒冷的夹缝中艰难喘息。
然而,在这片几乎要将意识冻结的死寂里,唯有紧贴胸口的那个东西,散发着持续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那块焦骨碎片。
它不再像昨夜那样传递出强烈的恐惧或警示。此刻的它,更像一块沉寂的冰,一种恒定而冰冷的锚点。在这片混乱的痛苦和茫然中,这块碎片的冰冷,反而成了唯一可以确认的“真实”。
……这里……
……安全……
……暂时……
模糊的意念碎片如同深水下的气泡,偶尔浮现在陈安乐混沌的脑海。没有具体的指向,只有一种模糊的“确认”,确认这个散发着恶臭的集装箱,此刻是相对安全的避风港。这意念平息了他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本能躁动,让他在剧痛和寒冷中,得以维持最低限度的、如同冬眠动物般的蛰伏。
安全。暂时安全。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的一根蛛丝,勉强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让他没有彻底沉沦在痛苦的深渊里。他像一头重伤垂死的野兽,在巢穴里舔舐伤口,依靠着本能和对冰冷碎片的微弱依赖,艰难地维系着最后一线生机。
市局,“永夜回响”临时指挥点。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屏幕上,代表陈安乐的微弱热源信号在“红星”机械厂D区集装箱位置凝固了。代表“悼亡人”的另一个高速移动的光点,正如同精准的制导导弹,沿着规划出的最优路径,避开所有可能暴露的监控节点,直扑废弃厂区。两者的距离,在电子地图上被冰冷的数字无情地缩短着。
“刘队,‘悼亡人’的载具信号进入厂区外围三公里范围!预计接触时间:小于十分钟!”技术员小吴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手指在光屏上划出红色的警戒圈,“目标(陈安乐)信号依旧微弱且固定,没有移动迹象!他……他可能还在昏迷,或者伤势太重无法移动!”
十分钟!刘欣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十分钟后,那个代号“悼亡人”的冷酷机器就将抵达。陈安乐,那个从地狱灰烬里爬出来的、面目全非的年轻人,将在重伤昏迷中被无声地“清理”掉,像抹去一粒碍眼的灰尘。
她猛地抬头,目光扫过身边仅有的几个绝对核心成员——于洋洋、小吴,还有两位经验丰富、心理素质过硬的老刑警。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凝重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对手是“守陷人”的顶级清道夫,装备未知,能力未知,目的明确:抹杀一切。
“来不及了!”刘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不能等总部支援!陈安乐必须活着!他是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活体‘陷’载体,他身上可能藏着控制甚至对抗‘陷’的关键!更重要的是……”她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他是我们的同事!他父亲……陈国栋,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牺牲的!我们不能让他唯一的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清道夫手里!”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行动方案:B计划。小吴,继续监控‘悼亡人’信号,一旦他进入厂区一公里范围,立刻启动‘蜂鸣’干扰程序(预设的定向高频声波发生器,非杀伤性,旨在制造混乱和短暂干扰精密仪器)!于洋洋,老张,老王,跟我走!我们抄近路,从厂区后墙的排污渠豁口进去!目标:在‘悼亡人’抵达前,找到陈安乐,把他带出来!”
“刘队!太危险了!那个悼亡人……”于洋洋急道。
“执行命令!”刘欣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我们没有选择!记住,我们的优势是熟悉地形和突然性!行动要快!要静!如果遭遇悼亡人……优先保护陈安乐撤离!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正面冲突!明白吗?”
“明白!”几人咬牙应道,迅速检查装备,拔出手枪上膛,套上防割手套和便于行动的深色便服。
刘欣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代表悼亡人、飞速逼近的致命光点,抓起车钥匙,第一个冲出了临时指挥点。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废弃的厂区后墙,一道被腐蚀得只剩下扭曲钢筋的排污渠铁栅栏,被老张用液压剪悄无声息地破开一个豁口。四人如同幽灵般,依次钻入弥漫着浓重铁锈和淤泥腥臭的狭窄通道。
通道内黑暗潮湿,脚下是滑腻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污秽。手电光柱刺破黑暗,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湿漉漉的、布满管道的墙壁。压抑、窒息,每一步都伴随着心跳的轰鸣。刘欣打头,于洋洋紧随其后,老张和老王断后,枪口警惕地指向黑暗的各个方向。
“D区在西北角,穿过这片动力车间废墟就是。”刘欣压低声音,凭借记忆中的厂区蓝图在迷宫般的管道和废弃设备中穿行。巨大的、早已停转的涡轮机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腐朽的混合气味。
突然!
“咣当——!”
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在死寂的通道中显得格外刺耳!是断后的老王不小心踢到了一个滚落在锈蚀管道下的空铁皮罐!
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数倍,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小心!”刘欣瞬间低吼,身体紧绷,枪口猛地指向声音来源的黑暗深处!
几乎在同一时间!
“吱嘎——!”
前方通道拐角处,一个巨大、锈迹斑斑的金属检修平台,似乎因为年久失修和刚才的震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连接处崩裂的锈块簌簌落下!平台本身猛地向下倾斜了十几度!
倾斜的平台上,一个半人高、沾满油污的圆柱形金属压力罐,原本就放置不稳,此刻失去了平衡,开始缓缓地、带着不祥的势能,向下滚动!
“躲开!”老张惊骇地大喊!
那沉重的压力罐翻滚着,带着锈蚀的死亡气息,直直朝着队伍最前面的刘欣和于洋洋砸落下来!通道狭窄,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枪响!不是刘欣她们的枪!
子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众人侧后方的黑暗管道缝隙中射出,精准地打在压力罐滚动的轨迹前方!
“当!”
火星四溅!子弹撞击在坚硬的混凝土地面上,打出一个浅坑,飞溅的碎石和冲击波,却意外地改变了压力罐滚动的方向!沉重的罐体擦着刘欣的胳膊,重重砸在她身侧半米外的管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破裂的罐体里喷溅出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粘稠液体(可能是陈年的废油或冷却剂)。
“谁?!”刘欣惊魂未定,枪口瞬间调转,指向子弹射来的黑暗角落!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黑暗的管道缝隙里,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他穿着深灰色的城市迷彩作战服,脸上涂着油彩,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的眼睛。手中端着一把加装了消音器的突击步枪,枪口还飘散着淡淡的硝烟。
“别紧张,刘队。”一个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职业军人特有的沉稳,“自己人。‘守夜人’,代号‘游隼’。”
“‘守夜人’?”刘欣瞳孔微缩,枪口并未放下。这个名称,是她心中刚刚萌芽的计划代号!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
“灰隼的战友。”代号“游隼”的男人言简意赅,目光快速扫过惊魂未定的四人,尤其在刘欣脸上停顿了一下,“陈国栋死前,给我留了最后的信息。他预感到你们会来,也知道你们挡不住‘悼亡人’。让我在必要时……搭把手。”他看了一眼地上破裂的压力罐和喷溅的污物,“看来,很必要。”
红星机械厂D区,散发着恶臭的集装箱内。
陈安乐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被声音惊醒,而是胸口那块焦骨碎片,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次极其强烈的、如同冰锥刺入心脏般的剧痛!同时,一个混杂着极度恐惧、暴戾和一丝……奇异波动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冲进了他混乱的意识!
……危险!……杀意!……纯粹的杀意!……来了!!!……
……还有……光……熟悉……的光……
……走!!!……快走!!!……研究所……去……那里!!!
这次的意念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强烈!不再是模糊的指引,而是如同无数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尖叫!危险的警兆如同实质的冰水浇遍全身,让他残破的身体瞬间绷紧!而其中夹杂的那一丝关于“光”和“熟悉”的微弱波动,更是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恐慌?
研究所?去哪里?什么研究所?
没有时间思考!碎片传递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如此致命!昨夜那种被死亡镰刀悬颈的恐怖感再次降临!
“呃啊!”陈安乐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身体的剧痛在强烈的求生本能和碎片刺激下,似乎被短暂地压制了。他手脚并用,极其狼狈地爬向集装箱那虚掩着的、破烂的门口。
就在他挣扎着爬出集装箱,重新暴露在冰冷雨幕中的瞬间——
“嗡——!!!”
一阵极其尖锐、仿佛能刺穿耳膜的高频噪音,毫无征兆地在整个废弃厂区的上空炸响!如同无数愤怒的金属蜂群在疯狂嗡鸣!
“蜂鸣”干扰启动了!
高频噪音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陈安乐脆弱的神经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尽管他焦黑的耳朵几乎失去了功能),痛苦地蜷缩在地!这纯粹的物理声波攻击,对他饱受摧残的身体和混乱的意识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脑海中碎片疯狂的尖啸也被这噪音短暂地压制、搅乱。
混乱中,那“研究所”的指引变得更加模糊,但“危险”的警兆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更加清晰!
逃!必须逃!离开这里!
他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凭着本能和碎片最后传递的大致方向(东北?或者仅仅是远离噪音源?),拖着残破的身体,一头扎进了厂区深处更加密集的废弃机械丛林和瓢泼大雨之中。他爬过锈蚀的传送带框架,滚下堆积的废弃零件山,在泥泞和冰冷金属间留下一道断断续续、混合着血水和污泥的痕迹。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远离身后那片被致命噪音笼罩、并且即将被更恐怖杀意覆盖的区域。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动力车间通道内,刘欣看着突然出现的“游隼”,心中惊疑不定。高频噪音的突然爆发,更让她心头一紧。
“蜂鸣启动了!‘悼亡人’进入一公里范围了!”小吴的声音从加密耳机里传来,带着电流干扰的杂音。
“没时间解释了!”刘欣当机立断,深深看了一眼“游隼”,“跟上!D区集装箱!目标就在那里!”
她不再犹豫,带着于洋洋和两位老刑警,在“游隼”警惕的掩护下,冲出通道,朝着D区集装箱的方向狂奔而去!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冰冷刺骨,却浇不灭心中的焦灼。
当他们终于冲破雨幕,冲到那个散发着恶臭的D区集装箱门口时,看到的只有空空如也的破褥,地上残留的泥泞爬痕,以及……一道新鲜地、拖拽向厂区东北方向深处的痕迹!
“他跑了!”于洋洋失声道。
刘欣蹲下身,手指触摸着地上那尚带余温的泥泞痕迹,感受着那拖拽的力度和方向。她的目光顺着痕迹,投向厂区东北角那片被更浓重黑暗和巨大废弃冷却塔阴影笼罩的区域。
“不是跑,”刘欣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是被‘吓’跑的。而且……”她抬起头,看向东北方向,眼神锐利如鹰,“他在被指引着,去某个地方。研究所……那个研究所旧址,就在这个方向!”
她猛地站起身:“追!顺着痕迹追!必须在悼亡人封锁整个厂区之前找到他!‘游隼’!我需要你的眼睛!”
“游隼”没有废话,如同真正的猎隼般,身影一闪,率先没入前方密集的废弃机械阴影之中,朝着痕迹延伸的方向追去。刘欣等人紧随其后。
冰冷的雨,依旧无情地冲刷着这座钢铁坟墓。猎手、援兵、猎物,以及那致命的清道夫,在这片被遗忘的迷宫中,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即将在锈蚀的回廊深处,迎来宿命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