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凌晨四点,姜晓兰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了。

知青点的院子里还笼罩在黑暗中,只有厨房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她摸黑穿好衣服,从床底下拖出昨晚准备好的布包——里面装着两双新纳的鞋垫、五斤粮票、二十块钱和一瓶自己熬的辣椒酱。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露水滴落的声音。姜晓兰踮着脚走到厨房,借着煤油灯的光亮开始和面。她要给程卫东做一顿送行的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这是北方的传统。

面粉和水在盆里揉合成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姜晓兰机械地重复着揉面的动作,脑子里全是昨晚程卫东说的话:

"最多三个月..."

"小梅会帮你..."

"有事找张干事..."

面团渐渐变得光滑有弹性,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抑住胸口那股莫名的酸涩。

"兰姐?"

一个细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程小梅披着件外套站在那里,眼睛红红的,显然也没睡好。

"我来帮你。"小姑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洗了手就开始剁馅。

两人沉默地忙碌着,只有菜刀撞击案板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姜晓兰把面团分成小剂子,擀成圆圆的皮。程小梅的馅也剁好了——猪肉大葱,程卫东最喜欢的口味。

"我哥说,让你别担心店里的事。"程小梅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哽咽,"他说...说让你等他回来。"

姜晓兰的手顿了一下,擀面杖在掌心微微发烫。等她回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合伙人之间的等待,还是...

"水开了。"她岔开话题,起身去下饺子。

白白胖胖的饺子在沸水中翻滚,像一尾尾小鱼。姜晓兰盯着锅里升腾的蒸汽,眼睛被熏得发酸。

天蒙蒙亮时,饺子煮好了。姜晓兰用搪瓷盆装了两大碗,又拿小罐子盛了醋和蒜泥,一起放进篮子里。程小梅已经收拾好了哥哥的行李——一个军用挎包和一个帆布提袋,看起来轻飘飘的,不像要上战场的样子。

"走吧。"姜晓兰拎起篮子,声音异常平静。

村口的土路上,一辆军用吉普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程卫东站在车旁,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别着几枚勋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他身边围着几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应该是来接他的战友。

看到姜晓兰和程小梅,程卫东快步迎上来:"这么早..."

"吃了再走。"姜晓兰把篮子递给他,声音有些发抖。

程卫东接过篮子,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两人都像触电般缩了一下。几个战友识趣地走开了,给他们留出说话的空间。

路边有块大青石,程卫东把篮子放在上面,掀开盖子。热气腾腾的饺子香气立刻飘散开来,在清凉的晨风中格外诱人。

"趁热吃。"姜晓兰递上筷子。

程卫东夹起一个饺子,蘸了蘸醋,整个放进嘴里。他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美味。

"好吃吗?"程小梅眼巴巴地问。

"嗯。"程卫东点点头,又夹起一个,"比国营饭店的强多了。"

姜晓兰站在一旁,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饺子,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军装领口露出的脖颈晒得黝黑,那道从耳后延伸到衣领里的伤疤若隐若现。

"你也吃。"程卫东突然把筷子递向她。

姜晓兰摇摇头:"在家吃过了。"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她的胃此刻紧得像打了结,根本装不下任何东西。

程卫东没再坚持,埋头把两碗饺子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光了。最后他拧开辣椒酱的盖子,用手指蘸了一点尝了尝,眼睛顿时亮了:"这个好!南疆潮湿,正好驱寒。"

"我给你带了两瓶。"姜晓兰又从布包里掏出一瓶,"省着点吃。"

程卫东接过辣椒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姜晓兰。"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姜晓兰抬头,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店交给你了。"程卫东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回来前,别做太大变动,稳扎稳打。"他顿了顿,"还有...照顾好自己。"

姜晓兰的喉咙发紧,只能用力点头。程卫东的手掌粗糙而温暖,牢牢包裹着她的手腕,仿佛要把所有未尽的话语都通过这个接触传递给她。

"哥,该走了。"程小梅小声提醒。

程卫东这才松开手,转身拎起行李。姜晓兰站在原地,看着他和战友们简短交谈,然后拉开车门。上车前,程卫东突然回头,朝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吉普车扬起一片尘土,渐渐消失在晨雾中。姜晓兰一直站着,直到连发动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才慢慢蹲下身,抱住了膝盖。

"兰姐..."程小梅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没事。"姜晓兰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回去吧,今天还要营业呢。"

回到店里,一切照旧。程小梅负责招呼客人,姜晓兰在后厨忙碌。少了程卫东这个得力帮手,两人明显吃力许多,但谁也没抱怨。中午的客流高峰时,姜晓兰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一边煮面一边包饺子,还要抽空炸油饼。

"兰姐,三号桌要两碗炸酱面!"

"五号桌加一份韭菜盒子!"

"有人要结账!"

程小梅的喊声此起彼伏。姜晓兰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裳已经湿透。她机械地重复着揉面、擀皮、包馅的动作,脑子里却不断闪现程卫东在时的场景——他总能预判她的需求,在她需要时递上调料、接过擀面杖,或是默默地把火候调好。

"兰姐!面糊了!"程小梅的惊呼把她拉回现实。

姜晓兰手忙脚乱地捞起已经煮过头的面条,心里一阵懊恼。程卫东才走半天,店里就乱成这样,三个月怎么熬?

下午两点,最后一桌客人终于离开。姜晓兰瘫坐在椅子上,胳膊酸得抬不起来。程小梅也累得够呛,但还是一声不吭地收拾着碗筷。

"小梅,明天我们调整一下营业时间。"姜晓兰揉着酸痛的手腕说,"早上六点到九点,中午十一点到两点,晚上不开了。"

程小梅点点头:"也好,太累了。"

两人简单吃了午饭,开始准备明天的材料。少了程卫东这个采购能手,食材供应成了大问题。姜晓兰不得不从空间里取出一些存货应急,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小梅,你知道哪儿能买到不要票的肉吗?"姜晓兰边和面边问。

程小梅犹豫了一下:"黑市有,但贵..."她压低声音,"我认识个养猪的,可以私下交易。"

"可靠吗?"

"我哥帮过他。"程小梅肯定地说。

姜晓兰松了口气。程卫东虽然人走了,但他留下的关系网还在,这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傍晚关店后,姜晓兰独自去了趟邮局,给程卫东寄了封信。信里简单说了店里情况,让他不要担心,还特意提到程小梅很能干。写完后,她犹豫了很久,最后在落款处写下"姜晓兰"三个字,又觉得太过生分,想改成"晓兰",又觉得太亲密...最后干脆涂掉重写,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兰"字。

寄完信,姜晓兰没有直接回知青点,而是绕道去了程卫东在运输队的宿舍。门卫认识她,爽快地放她进去了。

宿舍是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简陋但整洁。姜晓兰按照程小梅说的,从门框上摸到钥匙,开门进去收拾程卫东的私人物品。

房间里还残留着程卫东的气息——淡淡的烟草味和肥皂香。书桌上摆着几本军事杂志和一本翻旧的《毛泽东选集》,床头挂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姜晓兰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品。

在抽屉里,她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几张照片——年轻的程卫东穿着军装站在坦克旁,笑容灿烂;和战友们的合影,背景是南疆的崇山峻岭;还有一张...姜晓兰愣住了,那是她在店里擀面的侧影,不知什么时候被拍下来的。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1979.5.20,兰做鸡蛋灌饼。"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天。姜晓兰的心突然跳得厉害,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行字迹。程卫东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刚劲有力,每一笔都像用刀刻出来的。

她把照片放回原处,继续收拾。衣柜里的衣服不多,大多是军装和工装,只有一件白衬衫洗得发亮,叠得整整齐齐——就是去省城穿的那件。姜晓兰鬼使神差地拿起来闻了闻,似乎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收拾完,她锁好门,把钥匙交给门卫。回知青点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姜晓兰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程卫东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离开,像硬生生从她身体里撕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