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半梳妆,冰冷指尖划过脖颈。

镜中倒映的,是千年厉鬼索命的红。

暴雨像发了疯,拳头大的雨点砸在渡魂斋老旧的铁皮屋顶上,轰隆作响,像有无数冤魂在上面捶打跳跃。殡仪馆后间的化妆室里,惨白的节能灯管滋啦闪烁了几下,投下的光在苏夜脸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阴影。空气里,福尔马林和廉价线香的味道混杂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吸一口都带着死气。

苏夜面前的台子上,躺着那具“笑面尸”。几个小时前,他刚给它补了妆。此刻,那张被精心描绘过的脸,在惨白灯光下,嘴角那抹僵硬的弧度,仿佛又扩大了一分。不是错觉。苏夜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左眼深处那根被阴气刺伤的神经,又开始突突地抽痛,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凉感,顺着神经往脑仁里钻。

他烦躁地丢开手里用来清理工具的酒精棉球,金属托盘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指尖按上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里冰凉一片,甚至盖过了这夏夜暴雨带来的黏腻暑气。不对劲。自从给那东西化妆后,这左眼就没消停过。看东西像是隔着一层蒙了霜的毛玻璃,偶尔还有丝丝缕缕冰冷的黑气,在视野边缘鬼魅般飘过。

“妈的…” 他低咒一声,声音干涩沙哑。指尖的冰凉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顺着颈侧的皮肤往下蔓延,像一条冰冷的蛇,缓慢地、无声地缠绕上来,激得他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这感觉太熟悉了,又太陌生。熟悉的是那种被冰冷死物盯上的阴森,陌生的是…它仿佛带着某种…活物的意志。

他猛地扭头看向身后!

化妆室里空空荡荡。惨白的灯光下,只有一排排冰冷的工具柜,反射着无机质的冷光。角落里堆放的蒙尘杂物,在灯光边缘投下扭曲怪诞的影子,随着灯管的闪烁微微晃动。

除了雨声和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什么都没有。

可那股冰冷的缠绕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它甚至开始收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苏夜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混着眼窝深处那股阴寒的刺痛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角落那个老旧的洗手池边,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啦啦地冲在脸上,激得他一个哆嗦,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瞬。他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看向墙上那面布满水渍污痕的旧镜子。

镜子里映出他苍白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左眼周围的皮肤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白里布满血丝。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试图找出任何一丝异样。

就在这时——

镜面,毫无征兆地蒙上了一层雾气。极快,极薄,像有人对着镜子哈了一口气。水汽迅速凝结成细密的水珠,蜿蜒滑落。

苏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镜中,他那张苍白疲惫的脸后面…水汽凝结的轨迹…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女人的轮廓!

长发,身形纤细,就那么静静地贴在他身后,几乎与他重叠。镜面水痕滑落,那轮廓也扭曲变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唯一不变的,是那身仿佛要滴出血来的、浓烈到刺目的红!

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炸开,沿着脊椎一路冲上头顶!苏夜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想动,想转身,想嘶吼,但身体僵硬得如同这化妆台上的尸体,连喉咙都像是被冰封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震得他耳膜发疼。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镜中。那模糊的红色身影,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手。

一只同样模糊、却异常清晰能感受到其纤细和惨白的手。涂着同样艳红蔻丹的指尖,穿透了冰冷的镜面,穿透了物理的阻隔,带着一股能冻结灵魂的阴气,朝着镜外他的脖颈,轻轻探来。

近了!

更近了!

那指尖的冰冷,几乎要触碰到他颈后裸露的皮肤!

“呃…!” 苏夜喉咙里终于挤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抽气,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这无形的束缚!

就在他闭眼的刹那——

“铃铃铃——!!!”

一阵尖锐刺耳、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座机铃声,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化妆室里骤然响起!

是前厅值班台的电话!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噪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那无形的冰冷枷锁上!苏夜浑身剧震,那股几乎要将他灵魂冻结的寒意和窒息感,如同潮水般轰然退去!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濒死的鱼。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工装布料,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撑着洗手池冰冷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镜子里的水汽正在快速消散,扭曲的水痕滑落,只剩下他一张惊魂未定、惨白如纸的脸。那个红色的身影…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被阴气侵蚀后产生的恐怖幻觉。

但脖颈皮肤上残留的、那几乎要沁入骨髓的冰冷触感,和左眼深处更加剧烈的阴寒刺痛,都在疯狂叫嚣着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铃铃铃——!!!”

值班台的电话铃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固执地尖叫着,一声紧过一声,在这空旷死寂的殡仪馆里,显得格外诡异又充满一种荒诞的“活气”。

苏夜剧烈地喘息着,胸腔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踉跄着离开洗手池,脚步虚浮地走向通往前面大厅的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拽着千斤的镣铐。

推开那扇隔绝生死的厚重隔音门,前厅惨白的灯光让他微微眯了眯刺痛的眼睛。空旷的值班室里,那部老旧的红色座机,在空旷的桌子上疯狂地震动着,铃声尖锐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他走过去,脚步沉重。伸出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心脏的狂跳,抓起了那冰冷的听筒。

“喂?渡魂斋。”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

听筒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粗犷、熟悉、带着明显疲惫和一丝暴躁的嗓音,像一道滚烫的烙铁,瞬间驱散了苏夜周身残留的最后一点寒意:

“喂个屁!苏夜?你小子还活着呢?老子打了八百遍了!” 是周莽。刑警队那个永远像头蛮牛似的副队长,苏夜在这座城市里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

“周莽?” 苏夜的声音依旧干涩,但紧绷的神经在听到这熟悉的叫骂声时,奇异地放松了一丝。

“废话!不是我还能是谁?你他妈在殡仪馆里修仙呢?电话接这么慢!” 周莽的声音像连珠炮,“听着,出事了!城西,锦绣花园,B区7栋,顶楼复式!赶紧的!带上你吃饭的家伙事儿,过来一趟!”

“什么事?” 苏夜的心又提了起来。周莽这语气,绝不是普通的案子。

“邪门!” 周莽压低了声音,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他那份凝重和压抑不住的烦躁,“他妈的…死人了!一个女的…死得…操!老子没法说!反正不是正常路子!脸…脸没了!现场…现场他妈的到处都是…头发!”

“头发?” 苏夜下意识地重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对!头发!长头发!铺了一地!跟特么地毯似的!还有…还有一把梳子…” 周莽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困惑,“一把…玉的梳子…就插在…插在那堆头发里…血呼啦的…看着就他妈瘆得慌!你赶紧的!我感觉这事儿…透着你那边的味儿!”

苏夜的呼吸猛地一滞。

玉梳…长头发…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那根被阴气刺伤的神经还在突突地跳着,带着冰寒的刺痛。他缓缓地、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下意识地瞥向身后化妆室的方向。

仿佛还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悬停在他颈后皮肤上,只差分毫的…致命触碰。

“喂?苏夜?你他妈听见没?别给老子装死!” 周莽在电话那头吼了起来。

苏夜猛地回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听见了。”

“听见了就赶紧滚过来!这边快压不住了!记住,” 周莽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带上家伙!还有…到了现场,别他妈乱碰东西!尤其是…梳子!听见没?老子有种直觉,那玩意儿…脏得很!”

“知道了。” 苏夜的声音低沉下去。他挂断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在死寂的前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作。前厅冰冷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左眼的刺痛和脖颈残留的冰冷感,与周莽描述的那把插在血污头发里的玉梳…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脖颈。那里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冰封过的僵硬。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福尔马林和线香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死亡特有的气息。转身,他走向化妆室,脚步不再踉跄,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眼神深处,那抹沉静的锐利被一种更深的阴郁和冰冷的警觉取代。

他需要工具。专业的工具。以及…更多的防备。

推开化妆室的门,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张停放“笑面尸”的台子上。尸体盖着白布,安静无声。

苏夜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化妆台角落——那里安静地躺着他祖传的那把老桃木梳,是他爷爷留下的,木质温润,梳齿被岁月打磨得圆滑。那是他吃饭的工具之一,也带着某种祖辈传下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辟邪意味。

他走过去,伸手去拿。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凉木梳柄的刹那——

嗡!

一股剧烈的灼烫感猛地从桃木梳上传来!仿佛那不是木头,而是一块刚从火炉里夹出来的烙铁!

“嘶!” 苏夜倒抽一口冷气,条件反射般猛地缩回手。

再看那桃木梳,平平无奇,静静地躺在那里。

可就在刚才接触的那一点——梳柄末端,一个刺眼的、仿佛用鲜血刚刚写就的、笔画扭曲狰狞的暗红色字迹,清晰地烙印在深色的木纹之上!

那是一个字。

一个散发着浓浓不祥气息的古老字体——

“契”。

血色的“契”字,像一只刚刚睁开的鬼眼,在惨白的灯光下,冷冷地注视着他。

苏夜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化妆室里,只剩下窗外暴雨疯狂敲打铁皮屋顶的轰鸣,以及他自己…沉重得如同鼓槌砸在破革上的心跳声。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