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斋后院的青石板,蒙着一层化不开的夜露,踩上去又湿又滑。苏夜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指间的烟头明灭,映着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凌晨三点,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不知名的虫豸在草丛里嘶鸣,声音尖细,刮得人耳膜生疼,也刮得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一阵阵抽痛。
昨晚的“梳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楚离那双毫无温度的手,一遍遍拂过他的后颈,每一次触碰都像是毒蛇的鳞片擦过皮肤,激起一层层冰冷的鸡皮疙瘩。镜中那袭刺目的红衣,那双空洞死寂、却又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烙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无形的、源自楚离的冰冷压力,似乎比前几天更凝实了一些,像一层粘稠的冰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感。
不能再等了。
烟头按灭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被黑暗吞没。苏夜直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的酸软,但他眼神却异常锐利,像淬了寒冰。镜中鬼案已经发生了三起,三个年轻女子,死状如出一辙——在自己熟悉的镜子前,被无形的力量“梳头”至颈骨折断。手法干净利落,现场除了受害者挣扎的痕迹和…那若有若无、只有他能“看”到的残留阴气,再无其他线索。
普通的刑侦手段,在这种诡谲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周莽那边焦头烂额,压力山大,电话里的声音都透着沙哑的疲惫。苏夜知道,他这位兄弟在硬撑,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试图把危险挡在外面。但苏夜更清楚,真正的危险,不在外面,就在这渡魂斋里,夜夜缠着他。
楚离要的玉梳,是关键。它一定和这些案子有关!那些受害者的遗物里,会不会有线索?或者…她们本身,是否就是某种“媒介”?
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地在苏夜疲惫的脑海中浮现:查!查渡魂斋最近接收的、符合受害者年龄特征的年轻女性遗体档案!这里是那些亡者最后停留的地方,也许,会留下什么被忽略的、指向玉梳的痕迹。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主动的线头。
天刚蒙蒙亮,惨淡的晨光勉强透过厚重的云层,给榕城涂上一层灰败的铅色。渡魂斋前厅已经亮起了灯,值早班的伙计打着哈欠在清扫。苏夜没惊动任何人,径直穿过前厅,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那间档案室。那里存放着渡魂斋近二十年接收的所有遗体记录,纸质泛黄,积满了岁月的尘埃和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与陈旧纸张的阴郁气味。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陈旧空气扑面而来,呛得苏夜咳嗽了两声。档案室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小气窗透进些微天光,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一排排高大的铁皮档案柜像沉默的卫士,整齐地排列着,柜体冰冷,泛着金属特有的寒光。
苏夜走到标着“近三个月接收记录”的柜子前,拉开沉重的抽屉。手指划过一叠叠用牛皮纸袋装好的档案,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需要年轻女性,非自然死亡的…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档案袋标签上的姓名、性别、年龄、死亡原因简述。
就在这时——
“吱呀——”
档案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苏夜的动作瞬间凝固,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紧。不是渡魂斋的人!伙计们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一股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猛地转身。
门口站着两个人。
为首的是个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黑色长风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冷峻,五官如同刀削斧凿,线条坚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平静,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那不是刑警的凌厉,而是一种更高层面、更系统化的审视,带着一种剥离情感的、纯粹评估风险的意味。
男人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年轻些的女人,同样穿着便装,面容清秀,但神情严肃,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硬壳笔记本,目光同样落在苏夜身上,带着警惕和探究。
没有出示证件,没有自我介绍。但苏夜的心脏,却在看到这男人的瞬间,沉了下去。通灵眼没有看到明显的阴气缠绕,但一种无形的、属于“体制”的、庞大而冰冷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铁壁,从这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瞬间填满了这间本就压抑的档案室。
“异事局。”苏夜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吐出一个只在爷爷留下的只言片语和陈瞎子偶尔的抱怨中才听过的名字。异常事务处理局。专门处理那些“不该存在”的事件,掩盖一切超自然痕迹的官方机器。
“苏夜?”为首的男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档案室里回荡。他直接叫出了苏夜的名字。
苏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放下手中的档案袋,身体微微侧开,迎向对方的目光。“是我。请问有什么事?”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但指尖的冰凉却无法掩饰。他知道,麻烦找上门了。镜中鬼案,果然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过苏夜刚刚拉开的档案抽屉,目光在那些标签上停留了一瞬,然后重新聚焦在苏夜脸上。“你在找什么?”
平淡的问句,却带着巨大的压力。仿佛苏夜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审视。
“整理档案。”苏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理所当然,“渡魂斋的例行工作。有些旧档需要归置。”他指了指旁边一堆明显是陈年旧档的牛皮纸袋。
男人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洞悉谎言后的嘲弄。他没有戳破,目光转向档案室深处。“这里所有的记录,尤其是涉及近期非正常死亡事件的,从现在起,由我局接管。”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纯粹是通知。“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查阅、调取、损毁。”
“接管?”苏夜的心猛地一紧。这等于切断了他目前唯一的调查途径!“凭什么?这是渡魂斋的内部资料!”
“凭它可能涉及重大公共安全事件。”男人身后的年轻女人开口了,声音清脆但同样不带感情,她翻开手中的笔记本,“‘镜中鬼’连环凶杀案,性质恶劣,影响极大。所有可能关联的线索,都在我局调查权限之内。苏先生,希望你能配合。”
重大公共安全事件?苏夜心中冷笑。明明是厉鬼索命,却被冠以如此堂皇的理由。他看着那个西装男人——秦锋,这个名字瞬间跳入他的脑海,与陈瞎子某次醉酒后的咒骂对上了号。秦锋,异事局榕城分部的负责人,一个以效率和冷酷著称的人物。
“配合?怎么配合?把我这里封了?”苏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连日来的压力和对楚离的恐惧,在此刻被这蛮横的“接管”点燃了一簇压抑的火苗。
秦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苏夜的反抗只是微不足道的涟漪。“封馆?暂时不需要。”他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嗒”声。“但这里的档案,包括你,”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刺向苏夜,“都在我们的‘关注’范围之内。”
他的视线在苏夜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那浓重的黑眼圈上多看了一眼,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评估的微光。“苏先生看起来精神欠佳。榕城最近不太平,诡异之事频发。奉劝一句,安守本分,做好你的殡葬师。不该看的别看,不该碰的别碰。好奇心太重,容易惹祸上身。”
这话语里的警告意味,赤裸得如同冰锥。苏夜毫不怀疑,如果他继续追查下去,触动了异事局的“红线”,对方的手段绝对比镜中鬼更冷酷、更高效。
“我只是个给死人化妆的。”苏夜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麻木,“这里的档案,你们想要,请便。登记造册,签好字就行。”他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登记簿,一副公事公办、不想多事的模样。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
秦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对身后的女下属微微颔首。女人立刻上前,开始仔细地检查那些档案柜,并拿出一个特制的封条,准备对关键的几个柜子进行物理封锁。
苏夜默默地退到一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档案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封条撕开的刺啦声。空气中弥漫着灰尘、霉味,以及秦锋身上那股冷硬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气息。那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比面对楚离时更加沉重。楚离的恐怖是直接的、超自然的;而异事局的压力,是体制的、冰冷的、无所不在的网。
就在秦锋的女下属准备封上苏夜刚刚查看的那个“近三个月接收记录”柜时,档案室角落一盏本就昏黄的白炽灯泡,“啪”地一声轻响,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光线瞬间又暗了一分。
秦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向灯泡的位置,又迅速扫视整个档案室。女下属的动作也顿住了,警惕地看向四周。
苏夜的心脏却在灯泡熄灭的瞬间,骤然一缩!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如同潜伏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档案室深处某个堆放杂物的阴影角落里弥漫开来!那气息极其微弱,一闪即逝,快得仿佛错觉。但苏夜绝不会认错!
是楚离的阴气!虽然只是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如同黑暗中幽灵的吐息!
她…她感觉到了什么?是对异事局这两个人的出现感到不满?还是…对他试图查阅档案的行为本身,产生了某种“关注”?
苏夜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贴着冰冷的墙壁,寒意直透骨髓。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不敢去看那个角落,只能强迫自己盯着秦锋和那个女下属,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剧烈的心跳声却如同擂鼓,在他自己的耳朵里轰鸣。
秦锋的目光最终落回苏夜身上,停留了几秒。那双冰冷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探究,但苏夜低垂着眼睑,掩饰得很好。
“电路老化。”秦锋淡淡地给出了解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阴冷从未存在过。“林玥,加快速度。”他对女下属吩咐道。
“是,秦队。”叫林玥的女人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将最后一道封条贴在了柜门上,发出清晰的“啪”的一声脆响。
封条上印着奇异的、非官方的符文,闪烁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冷光,像一道无形的锁。
苏夜看着那道封条,又感受着角落里那丝虽已消失、却仿佛仍残留在他皮肤上的阴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前有厉鬼索命,后有官方铁壁。他像一只被夹在冰冷磨盘中间的虫子,连喘息的空间都变得稀薄。
“手续办完了。”林玥将登记簿递给苏夜,上面已经签好了她的名字和一个代表异事局的奇特徽记。“秦队的话,苏先生最好记住。”她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
秦锋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黑色风衣的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率先走出了档案室。林玥紧随其后。
沉重的木门在苏夜面前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也隔绝了那两道冰冷的身影。档案室内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只有那几道崭新的、散发着微光的封条,像冰冷的眼睛,在昏暗中注视着他。
苏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后背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粘腻的寒意。他摊开手掌,掌心是被自己指甲掐出的几个深深的月牙形血痕。
他闭上眼,黑暗中,镜中楚离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秦锋那审视冷漠的目光、还有档案柜上那道冰冷的封条…交替闪现,如同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在他的身上,越收越紧。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闪即逝的、属于楚离的阴冷气息,无声地提醒着他——无论他做什么,都逃不开那双在幽冥深处注视着他的眼睛。
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安守本分?他还有得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