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渡魂斋的夜,总是比其他地方更深,更沉。惨白的月光费力地挤过蒙尘的窗棂,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衬得停尸间里那片凝固的阴影更加粘稠阴冷。

苏夜蜷缩在值班室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身上盖着条薄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刚刚经历完又一场“梳妆”。

梦里,那冰冷刺骨的指尖依旧精准地拂过他的头皮,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僵硬和恐惧。楚离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睛,近在咫尺,仿佛要将他灵魂都冻结。每一次梳齿划过,都像在剥离他仅存的生气。醒来时,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腔,喉咙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被抽空的虚脱感。

他摸索着拿起桌上的凉水杯,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才勉强压下那股翻腾欲呕的眩晕。镜子里映出一张脸: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皮肤是病态的灰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短短十几天,那个沉默但还算精神的殡葬师,被硬生生熬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楚离不会仁慈,那柄染血的玉梳找不到,下一个在镜前被“梳头”至死的,会不会就是他?或者…他身边的人?

想到周莽,苏夜的心猛地一揪。莽哥已经为这连环案焦头烂额,如果他再出事…苏夜不敢想下去。

他强撑着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拉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叠厚厚的资料——是他这几天利用空闲时间,偷偷收集的关于那四起“镜中鬼”凶案的信息。报纸剪报、网络上语焉不详的新闻截图、甚至还有他凭借模糊记忆和通灵眼对残留阴气的感应,手绘的案发现场简易图。

受害者全是女性,年龄、职业、住址各异,看似毫无关联。但苏夜的目光死死锁在一个被他反复圈画的地方:案发现场的梳妆台!

前两个案发现场是现代化的玻璃或金属梳妆台,后两个…是旧式的、带着明显手工痕迹的木制梳妆台!尤其是第四位受害者家中那个,苏夜在周莽无意间透露的现场照片角落瞥见过一角——那木料的纹理、那边缘模糊的雕花…给他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仿佛那不是木头,而是凝固的、冰冷的…怨气。

“槐木…” 苏夜的手指划过照片上那个模糊的梳妆台轮廓,喃喃自语。槐者,木鬼也。在玄门记载中,槐木本就属阴,极易聚阴纳秽。用这种木头制作的家具,尤其是镜子这种通阴之物,简直就是天然的阴气容器和邪祟温床!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后两个受害者家中的槐木梳妆台,就是“镜中鬼”力量渗透现实的关键媒介!甚至,那柄染血的玉梳,很可能就曾属于其中某一个梳妆台,或者与之有着极深的关联!

必须找到这些梳妆台的来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无比强烈。苏夜猛地站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身体在抗议,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只等楚离在梦里索命。他要主动出击,哪怕只是抓住一丝渺茫的希望。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晨光勉强驱散了最深的夜色,但空气里还残留着夜的凉意。苏夜裹紧了一件半旧的黑色外套,脸色苍白得像刚从停尸柜里爬出来,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脚步虚浮地走出了渡魂斋沉重的大门。他需要信息,需要那些游走在城市阴影边缘、知晓常人不知秘辛的“眼睛”。而榕城的老街,就有这么一双“眼睛”。

陈瞎子的卦摊,支在老街最不起眼的拐角,紧挨着一家终日飘着劣质卤煮气味的破旧小店。一张褪色的八卦图铺在油腻的小木桌上,旁边散落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和一个脏兮兮的签筒。陈瞎子本人,裹着一件分不清原色的棉袄,戴着那副标志性的墨镜,缩在竹编小马扎上,像一截风干的枯木。他正捧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吸溜着里面滚烫的劣质茶水。

苏夜脚步虚浮地走到摊前,那股混杂着劣质茶叶、陈旧汗味和若有若无阴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影在清晨稀薄的雾气里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陈瞎子吸溜茶水的动作顿了顿,墨镜微微抬起,朝着苏夜的方向“看”了一眼,干瘪的嘴角似乎往下撇了撇,带着一种老江湖特有的、洞悉世事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啧…一股子阴气缠身,死气透顶,还带着…怨念?” 陈瞎子放下搪瓷缸,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后生仔,你这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还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东西?” 他搓了搓枯瘦的手指,意有所指,“大清早的,晦气得很呐。”

苏夜没理会他的油滑和试探,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沙哑:“陈伯,打听个事。” 他掏出手机,调出第四位受害者家中那个槐木梳妆台的局部照片(是从周莽电脑上冒险拷贝的模糊截图),递到陈瞎子面前。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但苏夜相信陈瞎子有他的“看”法。

“这种老式的槐木梳妆台,雕着…大概是缠枝莲的纹样,年头不短了。榕城,或者附近,哪儿能弄到?谁在经手这类…老物件?” 苏夜刻意加重了“老物件”三个字。

陈瞎子墨镜后的眼皮似乎动了动。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仿佛在感受着什么。几秒后,他收回手,慢悠悠地端起搪瓷缸又吸溜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槐木梳妆台?还带雕花?啧…这玩意儿可不吉利。聚阴招邪,养镜子精的绝好温床。正经人家早劈了当柴烧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不过嘛…这年头,总有些不怕死的,或者…另有所图的。” 他压低了本就嘶哑的嗓音,带着一种神神秘秘的味道,“城南,老棉纺厂那片儿,早荒了。但厂子后头,靠着河滩那片烂泥地,知道不?”

苏夜点点头。那里是榕城有名的“三不管”地带,以前是拾荒者和流浪汉的聚集地,后来听说被一些人盘踞,成了个半地下的“鬼市”。

“每个月的阴历初七、十四、二十三,后半夜,子时一过。” 陈瞎子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那儿会有点‘热闹’。白天看就是烂泥塘、破窝棚。可到了那点儿,嘿…三教九流,牛鬼蛇神就都冒头了。倒腾什么的都有,刚从坟里刨出来的铜钱,老宅子梁上拆下来的镇物,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旧家具。”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苏夜手机的方向一眼。

“管那片摊儿的,有个外号叫‘老木疙瘩’的。” 陈瞎子咂咂嘴,“那老小子,瘦得跟麻杆儿似的,一双眼睛贼亮,看东西…毒得很。专收旧木头家具,特别是带点邪乎劲儿、别人不敢要的。你要找那种梳妆台,八成得过他的手。”

苏夜的心沉了一下。“鬼市”…老木疙瘩…听起来就不是善地。但他别无选择。

“谢了,陈伯。” 苏夜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油腻的八卦图上。

陈瞎子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摸到钞票,捻了捻,塞进怀里,脸上挤出一点干瘪的笑:“后生仔,听瞎子一句劝。那地方的水,浑得很。有些东西沾上了,甩都甩不掉。你这身子骨…” 他摇摇头,“悠着点吧。真要撞上什么不干净的,往东跑,别回头。”

苏夜默默点头,转身离开。陈瞎子最后那句提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是单纯的江湖套路?他分不清,也不重要。线索有了方向,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他也得闯一闯。他刚走出几步,身后又传来陈瞎子嘶哑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他听:

“唉,这世道…不太平喽。听说西城老李家的闺女,前些日子也淘换了个二手的梳妆台,宝贝似的搬回家…这两天,好像病得不轻,整天对着镜子梳头,嘴里嘀嘀咕咕的…”

苏夜脚步猛地一顿!又一个?!

他猛地回头,陈瞎子已经缩回他的小马扎上,捧着搪瓷缸,仿佛什么都没说过。但那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苏夜本就沉重的心湖,激起一片刺骨的寒意和紧迫感。不能再等了!

就在苏夜心神剧震,因陈瞎子透露的新线索而焦虑万分时,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带着一阵风,堵在了老街狭窄的出口。

是周莽。

他显然刚从某个现场或者局里出来,警服外套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深色的T恤,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压不住的烦躁。他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在苏夜苍白得吓人的脸上,还有那明显一夜未眠、摇摇欲坠的状态。

“苏夜!” 周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块石头砸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苏夜身后不远处的陈瞎子卦摊,眉头拧得更紧。大清早来找这个神神叨叨的老瞎子?绝对有事!

苏夜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周莽。他下意识地想扯个谎,比如来买点安神的草药,但周莽那双眼睛太毒了,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刺心底的慌乱和秘密。而且,陈瞎子刚刚那句话带来的冲击,让他脸上的惊悸和焦虑根本无法完全掩饰。

“莽哥…我…” 苏夜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压力,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

周莽一步跨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苏夜笼罩。他盯着苏夜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深藏的恐惧和混乱,让周莽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兄弟间才有的焦灼和痛心:“别他妈跟我说你没事!看看你的样子!风一吹就能倒!你当我是瞎子吗?” 他一把抓住苏夜冰凉的手腕,力道不小,“告诉我,那几起案子…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你最近到底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些受害者的信息附近?为什么你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周莽的质问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敲在苏夜紧绷的神经上。他手腕被抓得生疼,周莽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是真实的、带着担忧的兄弟情谊,却也让苏夜感觉像被架在火上烤。他不能说!那个千年女鬼、那个阴契、那些夜夜的折磨…说出来只会把周莽也拖进这个无底的深渊!

“放手!莽哥!” 苏夜猛地挣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失控的嘶哑和痛苦,“案子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就是最近没睡好!压力大!” 他避开周莽逼视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压力大?压力大到天天往这死人堆里钻?压力大到来找这种老神棍?!” 周莽指着陈瞎子的方向,怒火蹭蹭往上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担忧和恐惧。他太了解苏夜,对方越是隐瞒,事情就越严重!“苏夜!我是你兄弟!天塌下来老子跟你一起扛!但你他妈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别一个人硬撑!”

兄弟…扛…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苏夜的心里。他何尝不想有人分担?但正是因为是兄弟,他才更不能说!他不能让周莽去面对那些超越常理的恐怖!

“我说了没事!” 苏夜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周莽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恐惧、疲惫、绝望,还有一种近乎崩溃的固执。他用力甩开周莽的手,因为动作太大,身体晃了晃,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我的事…你别管!管好你的案子!” 说完,他几乎是踉跄着,从周莽身边挤了过去,头也不回地朝着老街深处,朝着渡魂斋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仓皇而决绝,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周莽僵在原地,手还保持着被甩开的姿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看着苏夜那虚弱却异常倔强的背影消失在老街朦胧的晨雾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苏夜最后那句“别管”,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割在他的心上。

“操!” 周莽狠狠一拳砸在旁边斑驳的砖墙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血。他不在乎这点疼。他在乎的是苏夜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那绝不是普通的压力!那眼神…和他勘察那几起诡异凶案现场时,感受到的那种冰冷、粘稠、令人窒息的气息,何其相似!

苏夜一定卷进去了!而且陷得很深!

周莽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向陈瞎子那个不起眼的卦摊。老瞎子正缩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慢悠悠地喝着茶。但周莽知道,这个老江湖,肯定知道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担忧,大步朝着卦摊走去。清晨微凉的雾气包裹着他,却驱不散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冰冷的阴影。兄弟情谊和职业本能在此刻交织,形成一股强大的推力——他必须查下去!为了案子,更为了苏夜那条眼看就要被拖入黑暗深渊的命!他走到卦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先生,聊聊?”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陈瞎子墨镜后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