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渡魂斋的夜,总是比其他地方更沉、更冷。

停尸间里,惨白的灯光无精打采地亮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防腐剂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独属于死亡的沉寂气味。苏夜坐在角落一张掉漆的旧木凳上,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随时可能断裂。

他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连续十几天了,夜夜被拖入那个冰冷死寂的梦境,被迫为镜中那个红衣厉鬼楚离梳妆。每一次触碰那虚幻却刺骨的黑发,每一次感受到那穿透灵魂的怨毒凝视,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狠狠割了一刀。睡眠成了奢望,醒来比睡去更疲惫。身体的冷意仿佛从骨髓里渗出来,驱之不散,哪怕裹着厚厚的棉服,那股阴寒也如影随形。

白天还要强打精神处理馆里的工作,应付那些带着悲伤或麻木神情的家属,检查、登记、处理一具具失去生气的躯壳。这份祖传的营生,曾经只是他赖以生存、甚至带点宿命感的工作,如今却像一座巨大的冰窖,将他困在楚离的阴影之下。

“苏夜!苏夜!” 铁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周莽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了停尸间的寂静。

苏夜一个激灵,指尖的烟灰终于掉落,烫在手背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他猛地回神,掐灭烟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眼底的惊惶和疲惫压下去,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周莽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魁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门口。他穿着便服,头发被夜风吹得有点乱,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关切。“敲半天了,还以为你晕里面了!” 他皱着眉,上下打量着苏夜,目光在他苍白的脸色和浓重的黑眼圈上停留,“啧,又没睡好?我说你这破地方是不是真有点邪门?瞧你这脸色,跟刚从坟里刨出来似的!”

苏夜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没事”的笑容,却僵硬得像冻住了。“刚在里头处理点事,没听见。” 他侧身让周莽进来,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确认什么。自从签下那该死的“阴契”,他对黑暗的敏感度直线上升。

“喏,给你带的,还热乎。” 周莽把塑料袋塞到苏夜怀里,一股混合着油脂和炭火香气的温暖味道立刻驱散了些许停尸间的阴冷。是烧鹅,苏夜以前最爱吃的那家。“再忙也得吃饭!你看看你,瘦得都脱相了!”

塑料饭盒的温热透过袋子传递到手心,驱散了一点点指尖的冰凉。苏夜心头一暖,低声道:“谢了,莽哥。”

“谢个屁!” 周莽摆摆手,目光扫过停尸间里盖着白布的操作台和冰冷的金属柜,眉头皱得更紧,“不是我说你,苏夜,你最近状态太不对劲了。要不…跟哥去局里宿舍凑合几晚?换个环境试试?老待在这鬼气森森的地方,好人也能待出毛病来!”

苏夜的心猛地一紧。离开渡魂斋?他连想都不敢想!楚离冰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离开此地…契约反噬…你那兄弟…亦会为你陪葬…”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带着刺骨的恶毒。

“不用了,莽哥。” 苏夜的声音有些发涩,他避开周莽探究的目光,低头看着怀里的烧鹅袋子,“我…习惯了。再说,馆里不能离人。”

周莽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复杂。他知道苏夜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但这段时间苏夜的异常,绝不仅仅是“习惯”和“工作压力”那么简单。他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只是重重拍了拍苏夜的肩膀:“行吧,随你。但给我记住了,别硬撑!有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刀山火海,哥都给你趟平了!” 那手掌宽厚有力,带着活人的热度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兄弟的情谊像一股暖流,短暂地冲开了苏夜心头的阴霾。他用力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就在这时,停尸间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交谈声。很快,两个穿着“福安殡葬服务”工作服的男人,推着一辆担架车停在门口。车上的尸体盖着白布,但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旧油脂和泥土的怪异气味已经飘了进来。

“苏师傅?” 领头一个年长些的男人探进头,脸色有些发白,眼神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这…这位,得麻烦您给看看,处理一下。情况…有点特殊。”

特殊?苏夜的心头莫名一跳。他示意两人将担架车推进来,停在中央的空地上。周莽也好奇地凑近了两步,刑警的本能让他对任何“特殊”都保持关注。

苏夜戴上手套,走到担架车旁,轻轻揭开了蒙着的白布一角。

灯光下,露出的是一张老人的脸。皮肤呈现出一种蜡黄、半透明的质感,紧紧包裹着骨骼,没有腐烂的迹象,反而像是被一层凝固的油脂完全包裹住了。最诡异的是他的表情,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早已浑浊扩散,却凝固着一种极致的、仿佛看到了地狱深渊般的惊骇!那惊骇如此鲜活,如此深入骨髓,即使死亡也无法抹去,被这层奇异的“蜡壳”永恒地封存了下来。

“尸蜡?” 苏夜眉头紧锁,手指悬停在尸体上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微弱但极其阴冷的寒气从尸体内部散发出来。这并非正常尸蜡化过程中该有的现象。

“是…是的,苏师傅。” 年长的殡葬工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在…在老槐树胡同那边一间快塌了的平房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就这样了,也不知道死了多久…最邪门的是…”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恐惧,“那房子又潮又脏,老鼠虫子都不少,可这老爷子身上…干干净净!别说虫子了,连点灰都沾不上!就像…就像有层看不见的膜给护住了!”

周莽也凑近了看,职业习惯让他仔细观察着尸体,尤其是那双凝固着惊骇的眼睛。他见过不少非正常死亡的尸体,但这种诡异的状态还是第一次见。“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呢?怎么死的?发现时现场什么情况?” 他习惯性地问。

殡葬工摇摇头:“具体不知道啊,周队。是街道办巡查危房的时候发现的,发现时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不像有外人进去过。里面也没打斗痕迹…法医那边初步看了下,说体表没明显外伤,死因不明,这尸蜡化…也说不清多久了,得进一步化验。但…但那股子阴森劲儿,谁看了都发毛!街道办的人吓得够呛,赶紧让我们拉过来,说只有渡魂斋的苏师傅可能…可能镇得住。” 他说完,眼神飘忽地看了看四周,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镇得住?” 周莽嗤笑一声,觉得这说法太迷信,“拉回去,等法医详细报告吧。”

“别!” 苏夜突然出声,声音有些急促。他感应到了,这具尸蜡化的尸体上,残留的阴气虽然微弱,却极其精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粘滞感。更重要的是,在揭开白布、看到尸体面容的瞬间,他左手的掌心——那代表着“阴契”的位置——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同时,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如同毒蛇般直接钻入他的脑海:

“此尸…与吾之物…有染…守好它…直至…寻到…玉梳…”

楚离!她在关注这具尸体!这尸体残留的阴气,或者它死亡的地点“老槐树胡同”,可能与她要找的染血玉梳有关!

周莽和两个殡葬工都看向苏夜。苏夜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和掌心的刺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周队,这尸体…情况确实特殊。尸蜡化保存完好,又有异常现象,直接拉回去路上万一出点状况…不太好交代。今晚就暂时存放在我们这吧,等明天法医那边安排好了再来取。” 他看向殡葬工,“费用按规矩走。”

殡葬工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好好好!听苏师傅的!放您这儿我们放心!那…那我们先走了?” 他们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阴冷的地方和这具诡异的尸体。

周莽狐疑地看着苏夜,总觉得他刚才的反应有些过度,但苏夜的理由也说得过去。他点了点头:“行,你看着办。注意安全。” 他又瞥了一眼那具散发着阴冷和怪异气息的尸体,心里也莫名有点发毛,“那我先走了,所里还有事。烧鹅趁热吃!” 他再次叮嘱苏夜,转身大步离开了渡魂斋,铁门外很快传来汽车发动远去的声音。

停尸间里,只剩下苏夜和那具盖着白布的尸蜡老人。

灯光似乎比刚才更惨白了几分。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那股陈腐油脂和泥土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郁,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甜腻死气。寂静如同沉重的幕布,缓缓落下,只有苏夜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楚离的命令冰冷地烙印在意识里。守好它…寻到玉梳…“老槐树胡同”这个地名,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

他走到操作台旁,没有动那份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烧鹅。胃里像是被那阴寒的气息冻住了,毫无食欲。他拿起登记簿,机械地填写着接收信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担架车。白布下隆起的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坟丘。他能清晰地“看”到,一丝丝灰黑色的阴气,正极其缓慢地从白布下渗透出来,如同有生命的触须,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扭动、蔓延。

这绝不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苏夜拖过那张旧木凳,放在距离担架车几米远、正对着门口的位置。他坐了下来,后背挺直,强迫自己保持警惕。通灵眼开启着,视野中,整个停尸间的景象被一层淡淡的灰雾笼罩,那是常年积累的阴气。而担架车的位置,灰雾明显浓郁得多,中心更是透着一抹不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墨色。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疲惫如同潮水,一次次冲击着苏夜的意识堤坝。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每一次合上,都仿佛能立刻坠入那被楚离支配的冰冷梦境。他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用疼痛刺激神经。怀里的烧鹅早已凉透,油脂凝结成白色的块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午夜。

停尸间顶端的灯管,毫无征兆地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灯光猛地闪烁了一下!

苏夜瞬间惊醒,心脏狂跳,通灵眼死死盯住担架车!

就在灯光闪烁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靠近头部的位置,极其轻微地…凹陷下去了一块!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或者…一个无形的脑袋…正隔着白布,轻轻地、试探性地…压在了尸蜡老人的脸上!

一股比尸体本身散发的阴寒强烈十倍的冰冷恶意,如同爆炸的冲击波,骤然从那凹陷处爆发开来!停尸间里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苏夜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浓浓的白雾!

“咯咯…咯咯咯…”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骨骼摩擦又像是压抑笑声的声音,直接在苏夜的脑海里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精神!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恶毒和贪婪,目标直指担架车上的尸蜡老人!

是冲着这尸体来的!或者说,是冲着尸体上残留的、可能与玉梳相关的精纯阴气来的!

苏夜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站起身,木凳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死死盯着那白布凹陷的位置,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只有一把给遗体整理仪容的普通剪刀。

怎么办?

楚离的命令是“守好它”…可拿什么守?!

那无形的、散发着恐怖恶意的存在似乎被苏夜的动作惊扰了。白布上的凹陷消失了,那“咯咯”的怪笑声也戛然而止。但那股冰冷刺骨的恶意并未消散,反而像毒蛇般潜伏下来,更加阴险地弥漫在停尸间的每一个角落。

灯光恢复了稳定,惨白的光线照在苏夜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站在那里,如同惊弓之鸟,背脊被冷汗浸透,紧握着剪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锁定在担架车上那具诡异的尸蜡尸体上,仿佛在看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老槐树胡同…玉梳…

这具尸体,成了他今夜无法逃离的噩梦导火索。长夜漫漫,而黑暗中窥视的目光,冰冷而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