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渡魂斋后巷的夜风,像浸了冰水的刀子,刮得人脸皮生疼。苏夜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指尖夹着的烟头在浓稠的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一只疲惫的、随时会熄灭的萤火虫。他背靠着冰冷的砖墙,试图用尼古丁和深秋的寒气驱散脑子里那团糨糊似的混沌。

又是一夜“梳妆”。

镜子里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昨夜似乎离得更近了。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苍白皮肤下细微的、早已停止流动的青色血管。冰冷的手指拂过他后颈时,那触感真实得让他后颈的汗毛到现在还根根倒竖。更诡异的是,昨夜临近结束时,那镜中的人影,竟微微侧了侧头!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让苏夜瞬间如坠冰窟,仿佛被无形的锁链勒紧了喉咙,直到他眼前发黑,那冰冷的压力才潮水般退去。

为什么?是那具尸体带来的阴气刺激了她?

苏夜用力嘬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牵扯着胸腹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寒。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一块坚硬冰凉的物件——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槐木牌。这就是昨夜从那具“无头尸”口袋里找到的东西,也是唯一不属于死者本人的物品。牌子入手沉重,木质漆黑,仿佛被浓墨浸泡过,又像是被烟熏火燎了百年。牌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刻着一道道扭曲盘绕、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某种狂乱而痛苦的抓挠,又像一个无法解读的、充满恶意的符咒。入手瞬间,那股阴冷滑腻、直钻骨髓的感觉,比停尸间里的冷柜更甚。

这东西,绝对和那镜中恶鬼有关!苏夜几乎可以肯定。它散发的气息,带着一种与楚离同源、却又驳杂污秽的阴冷,像是某种邪恶的媒介或者…标记?

巷口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两道雪亮的车灯粗暴地撕开黑暗,精准地打在苏夜身上,将他钉在惨白的光柱里。苏夜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

车门“砰”地甩开,周莽高大的身影裹着一身深秋的寒气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冲了过来。他警服外套皱巴巴地敞着,领带歪斜,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显然又是一夜未眠。

“怎么样?有发现没?”周莽劈头就问,声音嘶哑,带着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苏夜,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具诡异的无头尸和接连发生的“梳头”惨案,像巨石压在整个刑警队心头,也快把他逼疯了。

苏夜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漆黑的槐木牌,递了过去。

周莽一把抓过木牌,入手瞬间,他魁梧的身体明显打了个寒颤,眉头紧紧锁死。“嘶…这什么鬼东西?冰得邪乎!”他借着车灯的光,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块牌子。粗糙的木质,扭曲的刻痕,没有任何标识。“死者身上的?确认过了?”

“嗯。”苏夜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口袋最里层缝了个暗袋,缝线很旧了,不像新缝的。牌子…就塞在里面。”他顿了顿,补充道:“这牌子…不干净。感觉…很不好。”

周莽当然感觉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但他更在意的是线索。“缝在暗袋里…说明对死者很重要,或者…是别人让他藏好的?”他眼神锐利起来,“关键信息!苏夜,干得漂亮!”他用力拍了拍苏夜的肩膀,却感觉手下的身体僵硬得像块冰。“你脸色怎么比这牌子还难看?又没睡好?”

苏夜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能说什么?说每晚都被女鬼按在镜子前梳头?

“莽哥,”苏夜岔开话题,声音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虚弱,“这牌子…是关键。它上面的‘气’,和案发现场残留的…那种‘脏东西’的气息,很像。”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能‘看’到一些你们看不到的联系。拿着它的人,可能就是目标…或者说,被标记了。”

“标记?”周莽咀嚼着这个词,脸色更加凝重。他想起那些受害者,死前似乎都收到过某种旧式木梳的快递或“礼物”。“你的意思是,这牌子像…死亡预告单?”

“可能更糟。”苏夜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黑暗中的什么,“它像一块磁铁…吸引那种东西。”他指了指牌子上的刻痕,“这东西…不像是刻上去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抓出来的。”

一股寒意顺着周莽的脊梁骨爬上来。他攥紧了那块冰冷的槐木牌,粗糙的木刺硌着掌心。“有这东西就好办!我马上让技术科做最详细的检测,查木质来源,查上面的微量痕迹,查刻痕的比对!再查查死者最近接触过什么人,特别是…送他东西的人!”他眼中重新燃起刑警的斗志,但随即又被忧虑取代,“但是苏夜,如果真像你说的,这牌子是‘标记’,那下一个…”

“很可能已经出现了。”苏夜打断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通灵眼的视野里,那槐木牌散发出的丝丝缕缕污秽阴气,正缓慢地、执拗地缠绕上周莽的手腕,如同活物。“莽哥,你拿着它…小心点。这东西很邪门,离它太近,会…不舒服。”

周莽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牌子的手,虽然看不到什么阴气,但那股透骨的寒意和心头莫名升起的烦躁压抑感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强压下那股不适,将牌子小心地用一个证物袋装好。“放心,老子阳气足!”他故作轻松地咧咧嘴,但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凝重。“对了,昨天那具无头尸的身份查出来了。是个古董贩子,叫王老六,专门倒腾些来路不明的旧物件,底子不干净,仇家不少。我们正在排查他的社会关系和最近交易的东西。这牌子…搞不好就是他经手的某件‘货’?”

古董贩子…旧物件…苏夜心中一动。楚离的陪葬品,是不是也属于“旧物件”?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莽哥,”苏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查的时候…留意一下老式的梳子,特别是…玉的,或者看着很古旧,可能…沾过血的。”他不能直接说楚离要找的东西,只能模糊地引导。

周莽深深地看了苏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好!我记下了!”他不再追问苏夜怎么知道这些,只是用力按了按苏夜的肩膀,“你也给我小心点!别仗着有点‘门道’就硬撑!实在不行…就搬我那去住几天!”

苏夜摇摇头,没说话。搬去哪儿都没用。楚离…就在他身边。渡魂斋,是他的牢笼,也是他唯一能稍微看懂这些诡异的地方。

周莽叹了口气,知道劝不动。“那我先回局里,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他转身走向警车,脚步沉重。

看着警车的尾灯消失在巷口,重新将后巷投入一片更深的黑暗,苏夜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扔掉早已熄灭的烟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转身推开渡魂斋沉重的后门。

停尸间特有的消毒水混合着淡淡防腐剂的气味扑面而来,却压不住那深藏地底、丝丝缕缕渗出的阴冷。巨大的冰柜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某种沉睡巨兽的鼾声。惨白的灯光下,一排排不锈钢停尸柜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苏夜走到角落那个蒙着黑布的落地镜前。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仿佛怕惊醒镜中的存在。昨夜那双近在咫尺的死寂眼眸和那个细微的侧头动作,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子里。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黑布边缘时,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昨夜那瞬间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再次面对时——

嗡!

头顶的白炽灯管毫无征兆地爆闪了一下,发出濒死般的嘶鸣。

一股远比后巷深秋寒风更加刺骨、更加纯粹的死寂阴气,毫无预兆地从他脚下的地砖缝隙里,从身后冰冷的停尸柜金属表面,甚至从空气中每一个微小的尘埃中弥漫开来!仿佛整个空间瞬间被投入了极地的冰窟!

苏夜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他猛地转身,背脊紧紧贴住冰冷的墙壁,惊恐的目光扫视着空荡荡的停尸间。

没有声音,没有影子。

只有那股无处不在、几乎凝成实质的阴寒,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上他的四肢,扼住他的咽喉,挤压着他的胸腔。比昨夜更甚!更清晰!更…近!

是楚离!

她…就在这里!不是在镜中,而是…就在这停尸间的空气里!无形的、却庞大得令人绝望的存在感,充斥了每一寸空间!

苏夜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通灵眼不受控制地开启,视野瞬间被翻滚的、浓稠如墨的灰黑色阴气占据!它们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如同粘稠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要将他彻底淹没、冻结、吞噬!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思维。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冰坨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颤抖都做不到。只有那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徒劳地在翻滚的阴气中搜寻着那个红衣身影。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处不在的、纯粹的、充满恶意的冰冷!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苏夜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恐怖彻底压垮、灵魂都要冻结时——

那股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阴气,如同退潮般,毫无征兆地、迅速地收敛、消散。

停尸间内,只剩下冰柜低沉的嗡鸣和头顶灯管稳定的惨白光芒。仿佛刚才那灭顶般的恐怖,只是他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苏夜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不是幻觉。

他能感觉到,那股阴气并未完全消失。它只是蛰伏了,如同潜伏在深海下的巨兽,随时可能再次掀起滔天巨浪。而它退去时,似乎留下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不是怨恨,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或者…某种…连楚离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刚才那股强烈阴气(槐木牌残留?)所引发的…涟漪?

苏夜不敢深想,巨大的疲惫和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他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黑暗中,只有他压抑的、带着颤抖的喘息声,和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渗入骨髓的阴冷,无声地包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