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那不是水,更像是某种粘稠的、带着陈腐腥气的油脂,正从镜面深处渗出来。苏夜的手指停在半空,指尖距离那面蒙尘的梳妆镜只有寸许。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自己苍白惊惶的脸,而是一团模糊、蠕动的暗影,像被搅浑的墨汁,又像凝固的血块。暗影深处,两点针尖般的红光幽幽亮起,直勾勾地钉在他身上。

寒意不是从外面来的,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瞬间爬满了脊椎。苏夜猛地抽回手,后背重重撞在腐朽的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震得头顶簌簌落下灰尘。他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凶宅里特有的、混合着木头霉烂和泥土腥气的味道,直冲脑门。

“周莽!”他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扭头看向身后。

周莽高大的身躯歪斜着靠坐在墙角,头无力地垂在胸前,警服肩头被撕开一道大口子,下面露出的皮肉颜色不正常地发青发黑,正丝丝缕缕地渗出粘稠的黑血。刚才为了把他从那个突然塌陷、布满锈蚀铁钉的地板陷阱里拽出来,周莽的右臂硬生生被一根突出的尖利木茬划开。那木茬的颜色……黑得发亮,透着邪气。

苏夜的心沉得更深了。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周莽那迅速恶化的伤口上撕开,重新投向那面妖异的镜子。

镜中的暗影蠕动得更剧烈了,那两点红光随之摇曳,像是风中即将熄灭的鬼烛。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扯,不是作用于身体,而是直接揪住了他的意识,要把他往镜子里拖拽。耳边响起细细碎碎的低语,听不清具体字句,只感觉是无数指甲在刮挠着玻璃,让人头皮发炸,牙根发酸。

不能看!苏夜猛地一偏头,视线死死钉在脚下龟裂的地板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布满厚厚灰尘的地面,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

得离开这鬼地方!他撑起身子,踉跄着扑到周莽身边。手指触碰到周莽颈侧的动脉,跳动虽然微弱但还算规律,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他架起周莽沉重的胳膊,试图把他半背半拖起来。

“嗬……”周莽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似乎想睁开,但终究没能成功。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苏夜身上。

苏夜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拖动周莽往门口挪。一步,两步……脚下腐朽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可就在他快要接近那扇半开的、通往外面走廊的木门时——

“嘻嘻……”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嬉笑声,毫无征兆地从身后传来。

是女人的笑声。

轻佻,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粘腻感。

苏夜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顿住脚步,脖子僵硬地,一寸寸地扭了回去。

那面梳妆镜。

镜子里,那团模糊蠕动的暗影不知何时凝聚出了一张脸的轮廓。惨白,浮肿,五官像是被水泡烂了,只能勉强分辨出咧开的嘴角,形成一个极端夸张、咧到耳根的笑容。那两点红光,此刻正镶嵌在应该是眼睛的位置,死死地、怨毒地盯着他。

笑声,就是从那张咧开的嘴里发出来的。

苏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想移开目光,可那双红点眼睛仿佛有魔力,牢牢地吸住了他的视线。一股冰冷的绝望感顺着那目光蔓延上来,像毒蛇一样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力气正飞速地从身体里流失。

周莽身体的重量变得更加难以承受,苏夜的膝盖一软,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苏夜闷哼一声,手肘磕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钻心地疼。但他顾不上这些,挣扎着翻身,想把周莽护在身后。

镜中的鬼脸笑容越发扩大,几乎占据了整个镜面。那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咀嚼着什么。同时,周莽肩膀上那道发青发黑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边缘开始,泛起一种令人作呕的、污浊的紫色!黑血的渗出也变得更加汹涌!

它……它在加剧周莽的伤!它在汲取什么!

恐惧瞬间被一种尖锐的愤怒刺穿。苏夜的眼睛瞬间红了。不是因为镜子的诡异,而是因为周莽正在迅速流逝的生命力!兄弟为了救他才落得如此境地!

“操你妈的!”一股血勇直冲头顶,压过了冰冷的恐惧。苏夜猛地从地上弹起,不是后退,反而朝着那面镜子扑了过去!他不能退,周莽就在他身后!

没有趁手的家伙,他赤手空拳。唯一的念头就是砸碎这面鬼镜!

就在他扑到镜前,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镜面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细微的震动,来自他贴身衬衫的口袋。

是那把祖传的桃木梳!

它仿佛被镜中的邪气惊醒,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不是温暖,而是如同烧红的针尖,猛地刺了他心口一下!

剧痛伴随着一段破碎而混乱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苏夜的脑海:

一双女子的手,白皙修长,指甲染着凤仙花的汁液,透着淡淡的红。那双手正握着一把梳子——正是他口袋里那把桃木梳的样式,只是更新,更润泽——温柔地梳理着一捧如瀑的青丝。青丝的主人背对着他,只能看到一截雪白优美的脖颈,和一身大红的嫁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温暖的馨香……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只留下那股温暖馨香的错觉和心口被桃木梳刺中的剧痛。

就是这一下的剧痛和突如其来的画面碎片,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劈开了苏夜被恐惧和愤怒冲昏的头脑。砸向镜面的拳头硬生生停在了离镜面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他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镜中那张咧到耳根的惨白鬼脸,正对着他停在咫尺的拳头,露出一个更加怨毒和嘲讽的笑容,两点红芒闪烁不定,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劳。

不能砸!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剧痛和混乱的记忆碎片中顽强地浮出水面:这镜子是媒介,是通道!蛮力砸碎,非但可能伤不到里面的东西,反而可能释放出更可怕的玩意儿!刚才镜影拉扯他意识的感觉绝非错觉!

怎么办?怎么办!

苏夜的目光死死锁定镜中那张鬼脸,身体因强行收力而微微颤抖。桃木梳在心口的灼热感并未消退,反而像一颗微弱的心脏,持续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轻微的刺痛,也在传递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牵引?

这梳子……和这镜子里的东西……或者说,和楚离要找的“血沁玉梳”有关?

他猛地想起梦中楚离冰冷的手指划过他脖颈的感觉,想起那份“阴契”的束缚,想起每夜子时那无法逃避的梳妆仪式。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在绝境中带着一丝微光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骤然点亮!

梳妆……镜子……鬼影……

他需要……给“它”梳妆?!

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镜中那张咧开的惨白鬼脸,笑容似乎僵滞了那么一瞬,两点红芒闪烁的频率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苏夜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知道这想法有多疯狂,多危险!给一个镜中索命的恶鬼梳头?这无异于将脖子主动送到绞索里!但眼下,周莽危在旦夕,他自己也被这镜子牢牢锁住,退路断绝!那桃木梳的反应和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是唯一的、渺茫的提示!

赌了!

他狠狠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绝。不再看镜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脸,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一点距离。颤抖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向自己贴身的衬衫口袋。

指尖触碰到那温润又带着奇异刺痛的桃木梳柄。入手微沉,木质的纹理异常清晰,仿佛带着生命的脉动。他深吸一口气,那凶宅里腐朽阴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刺得生疼。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强迫自己抬起手臂,将这把刻着古老“渡魂”符文的桃木梳,颤抖地、缓慢地、朝着镜面中那张惨白鬼脸的“头顶”,虚虚地梳了下去!

动作笨拙,甚至带着赴死般的僵硬。

就在桃木梳齿虚划过镜面的瞬间——

嗤啦!

仿佛烧红的烙铁按在了冰面上!

镜面没有破裂,但以桃木梳虚划过的轨迹为中心,骤然腾起一片刺目的、幽蓝色的火星!那火星跳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灼烧声!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从镜面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蕴含着无尽的怨毒和痛苦,如同千万根钢针,狠狠扎进苏夜的耳膜,直刺大脑!他眼前一黑,耳中嗡鸣不止,握着桃木梳的手被一股巨大的反震力弹开,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

镜中的景象彻底扭曲了!

那张咧到耳根的惨白鬼脸在幽蓝火星的灼烧下疯狂地变形、拉扯,像是被投入火焰的蜡像。两点红芒剧烈地闪烁、明灭,充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的怨毒。整个镜面如同沸腾的水面,咕嘟咕嘟地冒出无数细小的黑色气泡,气泡破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皮肉混合着陈年血腥的恶臭!

凶宅内阴风骤起,卷动着地上的灰尘和腐朽的木屑,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墙壁上那些早已干涸、颜色发黑的可疑污渍,在幽蓝火光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像一条条细小的黑色蚯蚓在蠕动。

“呃……嗬……”

墙角传来周莽痛苦而模糊的呻吟,在这片混乱和刺耳的尖啸中,微弱却清晰地传入苏夜耳中。

苏夜强忍着脑袋几乎要炸开的剧痛和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扭头看向周莽。

只见周莽肩膀上那道原本正迅速蔓延、发紫发黑的伤口,此刻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烤着!那些污浊的紫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翻卷的皮肉边缘,丝丝缕缕粘稠如沥青的黑气正被强行逼出,暴露在空气中,发出滋滋的轻响,随即被幽蓝的火星点燃,化作一缕缕刺鼻的青烟消散!

那镜中恶鬼的力量,在桃木梳的“梳妆”下,被强行压制、驱散了!

有效!真的有效!

苏夜心头剧震,来不及狂喜,也顾不上虎口撕裂的疼痛。他死死攥紧那把滚烫的桃木梳,仿佛握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镜中那张扭曲变形的鬼脸正发出更加怨毒疯狂的尖啸,整个镜面都在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彻底炸开!

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像是捅了马蜂窝!

但,他找到了路!

苏夜眼神凶狠,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狠戾,再次举起鲜血淋漓的手,将桃木梳对准镜中那团沸腾的黑暗和惨叫的鬼影,狠狠地、决绝地——再次虚梳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