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那股子寒气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黏腻又阴毒,死死缠在身上。苏夜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喉咙干涩得发疼。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背心,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又是那个梦……不,不是梦。是比噩梦更真切的酷刑。
梳妆台,铜镜,冰冷的指尖划过他的后颈,带着千年墓穴的腐朽气息。他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握着那把无形的梳子,一遍,又一遍,梳理着镜中那张苍白绝艳、却又死寂怨毒的脸——楚离。每一次梳齿落下,都像是刮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带来濒临断裂的锐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能感觉到镜中那双空洞的眼睛,始终钉在他身上,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窗外天色仍是浓稠的墨黑,离天亮还早。苏夜抹了把脸上的冷汗,摸索着拧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把小锥子在不停地凿。他撑着床沿坐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被车轮碾过般的酸软无力。连续十三个夜晚了,夜夜如此。再这样下去,没等那女鬼要了他的命,他自己就得先被活活熬死。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动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屏幕上跳动着“莽哥”两个字。
苏夜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阴冷,才接通电话,声音沙哑得厉害:“喂,莽哥。”
“吵醒你了?”周莽的大嗓门从听筒里冲出来,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一丝掩不住的焦躁,“赶紧的,收拾家伙来趟西郊枫林苑,B栋1702!又他妈出事了!跟前面两起一模一样!”
苏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瞬间沉到了谷底。镜中鬼…第三个了。他哑着嗓子应道:“知道了,马上到。”
挂了电话,苏夜撑着发软的双腿挪下床。盥洗室的镜子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惨白得像停尸房的裹尸布,眼窝深陷,浓重的黑眼圈几乎占据了半张脸,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镜子里的人,憔悴得如同刚从坟里爬出来。他掬起冷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阴冷,却怎么也驱不散。
枫林苑是榕城新开发不久的高档小区,此刻却被警灯闪烁的红蓝光芒撕裂了凌晨的宁静。警戒线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恐慌和窃窃私语。苏夜的“渡魂斋”小面包车在小区门口被拦下,他摇下车窗,露出那张辨识度极高的、属于殡仪馆专业人员的苍白脸庞,值班警察看了一眼,挥挥手放行。
B栋楼下已经围了不少人,法医和技术队的车停在一边。苏夜提着沉重的工具箱刚下车,就看到周莽从单元门里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他警服外套敞着,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也是一夜没合眼。
“操!真他妈邪门!”周莽一看到苏夜,就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一把将他拉到旁边相对僻静的绿化带边上,压低了声音,语气又快又急,“死者叫王莉,三十岁,独居,自由插画师。发现人是她闺蜜,约好今早一起出门,敲门没人应,电话也不接,感觉不对劲找物业开的门……现场跟她妈前两个一模一样!人瘫在梳妆台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跟要上台表演似的!脸上那表情…啧,活活吓死的!身上一点外伤都没有!这他妈是什么路数?心理暗示?高科技?还是真有他妈的…”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显然这案子已经超出了他过往所有的经验范畴,让他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开始有点心神不宁。
“尸僵程度?”苏夜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透着一股职业性的冷静。他强迫自己把楚离带来的恐惧暂时压下去,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案子上。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周莽烦躁地掏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想起什么,没点,“妈的,跟前两个时间点也差不多!都他妈是后半夜!监控查了,屁都没有!单元门禁、电梯、楼道,干干净净!连个可疑的影子都没拍到!这凶手是他妈的会穿墙还是会隐身?”
苏夜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警戒线内那栋灯火通明的大楼。凌晨一点到两点…那正是他被楚离拖入“梳妆台”的时间段。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是巧合?还是…某种更可怕的关联?
“上去看看。”苏夜拎起工具箱。
周莽点点头,带着他穿过警戒线,走进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甜腥味。周莽按了17楼,电梯上升的轻微失重感让苏夜本就翻江倒海的胃部更是一阵抽搐,他用力咬了下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
1702的房门敞开着,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高档香水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诞组合。客厅装修得很有艺术气息,但此刻被警用照明灯打得一片惨白。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和法医正在忙碌。周莽领着苏夜径直走向主卧。
主卧的梳妆台前,一个女人歪倒在地毯上。正如周莽所描述的,她穿着一件丝质睡袍,头发被精心梳理过,乌黑顺滑地披在肩后,甚至能看到梳齿留下的整齐痕迹。她的脸朝着门口的方向,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扩散,嘴巴微张,整张脸扭曲成一个凝固的、极端惊恐的表情,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她的双手僵硬地抠在地毯上,指甲缝里塞满了绒毛。
梳妆台上,一面镶嵌着复古花纹边框的圆镜,静静地立在那里。镜面光洁,清晰地倒映着房间里忙碌的人影和惨白的灯光。但苏夜的目光落在镜子上时,他的左眼,那只通灵眼,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痛!
“呃…”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闭了下左眼。
就在闭眼的瞬间,他“看”到了。
不是用肉眼,而是通过那只通灵眼“感知”到的——在光滑的镜面上,以及那具女尸的周身,尤其是头部和梳妆台附近,残留着一缕缕极其细微、如同黑色烟雾般缓缓蠕动、又带着粘稠质感的…阴气!那阴气冰冷、死寂,充满了绝望和怨恨的气息,与他夜夜在渡魂斋、在楚离身上感受到的,如出一辙!只是浓度要微弱许多,也混乱许多,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驱散后留下的残痕。
这股残留的阴气,正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消散,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墨迹。普通人,包括经验最丰富的法医和刑警,都绝对无法察觉分毫。
“怎么了?不舒服?”周莽注意到苏夜的异样,关切地问,同时递过来一副口罩和手套。
苏夜强忍着左眼的刺痛和那股阴气带来的本能排斥感,戴上口罩手套,摇了摇头:“没事,有点闷。”他蹲下身,凑近那具女尸。近距离观察,那股残留阴气带来的冰冷死寂感更加强烈,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强迫自己忽略掉通灵眼的“视野”,专注于殡葬师的职责。
他仔细检查着女尸的头部、颈部,尤其是头发。动作专业而沉稳,指尖稳定得不像一个连续失眠十几天的人。头发梳理得异常整齐,发根处没有拉扯损伤的痕迹,显然不是暴力所为。脸上除了那凝固的惊恐,没有其他伤痕。他轻轻抬起死者的一只手,指甲缝里除了地毯纤维,异常干净。
“和前面两个一样。”旁边的法医老张叹了口气,摘下口罩,脸色同样凝重,“体表无外伤,无中毒迹象,无性侵痕迹。初步看,就是…活活吓死的。心肌撕裂,肾上腺素爆表。但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人活生生吓成这样?还他妈专门给人梳好头?”老张的语气里也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周莽烦躁地在不大的卧室里踱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心理专家分析过了,说可能是某种极端的精神控制或者催眠暗示,利用特定环境(镜子)、特定动作(梳头)触发受害者内心最深层的恐惧。但这他妈也太玄乎了!而且怎么做到的?隔空?远程操控?”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苏夜,“兄弟,你干这行见得多,听说过这种邪门的死法没?或者…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药物能达到类似效果?”
苏夜缓缓站起身,摘掉沾了点灰尘的手套。他能说什么?告诉他们,凶手可能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个遵循着“镜前梳头即死”规则的恶灵?告诉他们,死者身上残留着和他夜夜相对的千年女鬼同源的阴气?
他不能。
他只能摇了摇头,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没有。至少我没听说过有药物能精确控制人到这种地步,还附带梳头服务。心理暗示…理论上存在可能,但实际操作难度和效果,很难解释现场。”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扫过那面看似普通的圆镜,通灵眼的刺痛感还在持续提醒他那里残留的冰冷痕迹,“很…诡异。”
“诡异?他妈的何止是诡异!”周莽一拳砸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这是挑衅!是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杀人!一点线索都不留!”他的愤怒里透着深深的无力感。
现场勘查还在继续。苏夜作为殡葬师,初步检视后,剩下的就是等待法医完成工作,再由他将遗体运回渡魂斋进行后续处理。他退到卧室门外相对空旷的客厅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试图让自己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第三个了。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手法,同样的…阴气残留。这绝不可能是巧合!楚离夜夜逼他梳妆…镜中鬼杀人也必先梳头…这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他尚未理解的、可怕的联系!那柄染血的玉梳…会是关键吗?楚离要找的东西,是不是就和这连环凶案有关?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老旧夹克、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技术队老警察拿着一个证物袋走了过来,对周莽说:“周队,这是从死者书桌抽屉夹层里找到的,有点奇怪。”
证物袋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旧报纸剪报。剪报的内容似乎是一个旧闻,标题有些模糊不清,但能隐约看到“……老槐巷火灾……百年老宅付之一炬……”等字样。
周莽接过来,皱着眉仔细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旧报纸?跟她有什么关系?放一边,先归类。”
“是。”老警察点点头。
但站在角落的苏夜,在听到“老槐巷”三个字时,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心悸感毫无征兆地袭来,比看到镜中阴气残留时更加强烈!仿佛有什么极其不祥的东西,被这个名字触动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恰好看到那证物袋被老警察随手放进一个塑料整理箱里。箱子旁边,是死者王莉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散落的画稿。其中一张画稿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了半幅画面——那似乎是一栋阴森破败的老式宅院轮廓,扭曲的线条透着一股压抑和疯狂,宅院门口,依稀可见一棵形态狰狞、枝桠如鬼爪的老槐树!
苏夜的呼吸微微一滞。老槐巷…老宅…槐树…陈瞎子那天在渡魂斋门口晒太阳时,是不是也含含糊糊地提过一句“…老城区槐荫巷那栋宅子…阴气重得邪乎…多少年没人敢靠近了…”?
难道……
“苏夜?发什么愣呢?”周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夜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掩饰性地揉了揉刺痛的左眼:“没什么,有点累。这边差不多了吧?我先下去准备接运了。”
“行,辛苦你了兄弟。”周莽走过来,用力拍了拍苏夜的肩膀,感受到手下肌肉的僵硬和冰凉,他眉头又皱紧了,“你脸色真难看得吓人,这破案子完了,你必须给我放几天假好好歇歇!别硬撑!”
苏夜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知道了,莽哥。”他拎起工具箱,转身走向电梯。每一步都感觉脚下发飘,背后那间主卧里残留的阴冷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闪烁的警灯和压抑的空气隔绝在外。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苏夜一个人。他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上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更深的恐惧却像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
夜夜缠绕的厉鬼,诡异的连环命案,镜中的阴气,还有那个带着不祥气息的“老槐巷”……这些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他感觉自己正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慢慢收紧,拖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散发着千年寒气的恐怖漩涡。
电梯下行带来的失重感,让他本就翻腾的胃部一阵剧烈抽搐。他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满口的苦涩和那如影随形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