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斋的夜,总是比其他地方更深,更沉。窗外的城市灯火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只留下室内惨白灯光切割出的孤岛。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消毒水、防腐剂和若有若无的线香气味,此刻,又糅杂进了一股新的、挥之不去的阴冷。
苏夜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摊开放着三份厚厚的卷宗。不是殡仪馆的业务档案,而是他从落满灰尘的旧资料室里翻出来的,渡魂斋历代主人记录的、那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特殊案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缓解通灵眼过度使用带来的、如同细针攒刺般的隐痛。
台灯的光线将他苍白的脸映照得有些透明,眼下是浓重的乌青,连续数日被那夜夜入梦的“梳妆”仪式折磨,他的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每一次闭眼,都仿佛能感觉到那双冰冷刺骨、毫无生气的手,抚过他的后颈,梳理着他根本不存在的长发,死寂的压迫感几乎让他窒息。而“她”的要求只有一个——找到那柄染血的玉梳。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但更深的是一种无力感和被操控的愤怒。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弄明白那该死的玉梳到底是什么,又在哪里。
这三份旧卷宗,是他唯一的突破口。它们记录的死者,死亡方式都带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或多或少都与“镜”和“梳妆”相关。
第一份,二十年前。一个富家小姐,被发现死在自己的闺房梳妆台前。报告描述:妆容精致得如同画上去的,但双目圆睁,充满极致恐惧。法医鉴定:死于心脏骤停,无外伤,无中毒。卷宗备注栏里,祖父苏承业用朱砂小楷写着:“阴气侵体,魄散于镜。疑有‘梳怨’作祟,已净。”
第二份,十五年前。一个剧团的花旦,演出后台猝死。被发现时,她对着化妆镜,手里还拿着一柄断了齿的旧木梳。死因同样是突发性心脏衰竭。祖父备注:“戏妆未卸,魂已归墟。梳有异气,封存于‘锢阴匣’甲七。” 苏夜的心猛地一跳,“锢阴匣”他知道,就在渡魂斋地下储藏室深处,一个用特殊金属和符咒加持的保险柜,里面锁着祖上处理过的邪门物件。他飞快地记下“甲七”。
第三份,最近的一份,八年前。一个独居的老妇人,被发现死在卫生间碎裂的镜子前。死状与前两者相似。报告附了一张现场照片的复印件,虽然模糊,但苏夜的通灵眼敏锐地捕捉到照片角落,碎裂的镜片缝隙里,似乎有一抹极其黯淡、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污渍轮廓——形状…像是一柄梳子!祖父的备注很简短:“怨念聚形,破镜而散。源头未明,慎查。”
共同点:镜子、梳子(或疑似)、突发性心脏骤停、强烈的恐惧情绪遗留、祖父标注的“阴气”或“怨念”。
这模式…与正在发生的连环案何其相似!只是现在的“镜中鬼”更加凶戾,直接导致了物理性的死亡(梳头至死)。苏夜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柄玉梳,或者说附着在玉梳上的东西,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苏醒,寻找新的猎物?而渡魂斋,或者说他们苏家,一直在处理它留下的烂摊子?
“叮铃铃——!” 工作台上的老式座机突然尖锐地响起,在死寂的停尸间里格外刺耳。
苏夜惊得一颤,深吸一口气才拿起听筒:“渡魂斋,苏夜。”
“夜子!” 周莽沙哑疲惫的声音传来,背景音嘈杂,隐约有警笛声,“城西,锦绣苑小区,又一个!妈的,第四个了!”
苏夜的心沉了下去:“现场…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跟前三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周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力感,“女的,独居,死在卫生间镜子前…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脖子上…有勒痕,但法医初步看,死因还是…心脏问题,像是活活吓死的!现场干净得他妈像被舔过!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强行闯入痕迹!监控?屁都没拍到!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干的?!”
周莽喘着粗气,停顿了一下,语气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夜子…你…你上次在停尸间…你没事吧?那晚之后,我看你脸色更差了。这案子…邪性得很,你…离远点,别掺和,听到没?”
苏夜握着听筒的手指收紧,指节发白。他能想象周莽此刻的焦灼和面对未知的恐惧。莽哥在担心他,即使自己已经深陷泥潭。“我…没事,莽哥。就是没睡好。”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你…自己也小心点。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梳子?旧的,或者看起来…不寻常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周莽似乎在回想:“梳子…好像没留意。现场很干净…等等!” 他声音一凝,“你这么一说…死者手里好像没拿梳子,但梳妆台上…放着一把,很普通的塑料梳子,看着像是她自己用的。怎么了?你觉得梳子有问题?”
普通的塑料梳子?苏夜皱眉。这和前几个案卷里提到的“特殊梳子”不符。难道是“它”不需要实体媒介了?还是…“它”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那柄特定的玉梳?这些受害者…只是被“它”用来宣泄力量、寻找玉梳的…祭品?
“没什么…瞎猜的。” 苏夜含糊过去,“你注意安全,莽哥。有需要…随时找我。”
挂了电话,苏夜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恐惧、谜团、周莽的担忧、还有那即将到来的、无法逃避的午夜“梳妆”…种种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看向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无情地走向十一点。
时辰快到了。
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阴寒,如同潜伏的毒蛇,开始从渡魂斋的地板缝隙、墙壁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无声地宣告着“她”的临近。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工作台台灯的光线也变得晦暗不明,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
苏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每一次经历都如同酷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身,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停尸间角落——那里,一面蒙着厚重黑布的落地镜,是他每晚的刑场。
手指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黑布,那寒意仿佛能冻结灵魂。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猛地将黑布扯下!
哗——
镜面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镜子里,空无一物。没有他的倒影,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仿佛通往九幽深渊的黑暗。
然而,苏夜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凝视着他。冰冷、死寂、带着滔天的怨毒。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强迫他转身,背对着那面吞噬光线的魔镜。
他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走到旁边一张老旧的、蒙着白布的空停尸床前。白布下,是他准备好的东西——一柄用阴沉木雕刻、镶嵌着几枚小小辟邪铜钱的仿古梳子(这是他根据一本破旧笔记记载制作的,希望能有点用),还有一小碗用无根水(雨水)混合了特制香灰和几滴他指尖血的“净水”。
契约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锁链,束缚着他的意志。他颤抖着拿起那柄沉重的阴沉木梳。
开始吧。
他不需要看到“她”。他能感觉到。
冰冷刺骨的“手指”,如同万年玄冰雕琢而成,轻轻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寒意瞬间穿透衣物,直刺骨髓,冻得他牙关打颤。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力量按着他,让他缓缓坐在了停尸床的边缘。
死寂。
只有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空旷冰冷的停尸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
然后,那冰冷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肩膀,移到了他的头顶。
苏夜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来了!
没有实体的触感,却有一种被某种极度阴寒、充满恶意的“存在”抚摸着头皮的恐怖感觉。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发根刺入,带来一种灵魂都要被冻结的麻木与剧痛。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恐惧与不适,拿起那柄沉重的阴沉木梳,沾了点碗里混着他血的“净水”,然后,朝着自己头顶上方——那片被无形阴寒笼罩的虚空——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梳去。
嗤…
梳子划过空气,发出轻微而诡异的摩擦声,仿佛真的在梳理着什么看不见的、冰冷柔顺的长发。
每一次“梳理”,都伴随着一股更强的阴寒之气灌顶而入。苏夜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浸泡在冰海之中,思维变得迟滞,身体的控制权正在一点点被剥夺,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在蔓延。握着梳子的手抖得厉害,冰冷的木柄几乎要脱手而出。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用痛楚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机械地重复着“梳头”的动作,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停尸间惨白的墙壁。墙皮有些剥落,形成一块不规则的斑驳痕迹。在通灵眼的视野里,那斑驳的痕迹周围,正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比别处更加浓郁的灰黑色阴气,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
突然!
就在他手中的木梳再次落下,沾向那碗“净水”的瞬间——
嗡!
碗中混合着香灰和他指尖血的浑浊液体,毫无征兆地剧烈震荡起来!平静的水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池塘,荡开一圈圈急促的涟漪!水面中心,一点极其细微、却刺目无比的血色光芒猛地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与此同时,苏夜感觉头顶那冰冷“梳理”的动作,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感,如同微弱的心跳,猛地从脚下——从渡魂斋更深处的地底——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碗水的异动和他指尖血的气息…短暂地惊醒了!
头顶的冰冷“手指”瞬间加重了力道!一股沛然莫御的、带着愠怒的恐怖阴压轰然降临!苏夜如遭重击,闷哼一声,喉头一甜,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木梳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那碗震荡的“净水”,也在这恐怖的威压下瞬间平息,水面恢复死寂,仿佛刚才的异变从未发生。
梳妆…中断了。
镜中的黑暗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如同被激怒的墨海。那股锁定苏夜的冰冷怨毒目光,变得更加刺骨和…愤怒?仿佛在斥责他的“失误”,或者…是别的什么?
那股来自地底的微弱悸动,也如同受惊的兔子,瞬间消失无踪,重新归于沉寂。
强制性的契约力量并未消失,但“梳妆”的进程显然被打断了。那冰冷的压迫感依旧笼罩着苏夜,如同实质的枷锁,但头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梳理感”暂时停止了。
苏夜瘫坐在停尸床边,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那柄阴沉木梳和那碗恢复平静却显得无比诡异的“净水”。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碗水的异动…是因为自己的血?还是香灰?还是…那柄仿制的阴沉木梳本身触发了某种反噬?而脚下传来的悸动…那又是什么?渡魂斋地下…难道除了是阴气节点,还藏着别的秘密?祖父的笔记里从未提及!
一个更加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既然“梳妆”被打断了,契约的力量还在束缚,但仪式暂停了…那么现在,是不是一个机会?一个…在“她”的注视下,去探查刚才那悸动来源的机会?这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
头顶那无形的冰冷目光,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怨毒、愤怒,还有一丝…冰冷的审视。
苏夜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痛。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投向停尸间那扇通往后方老旧档案室和更深处储藏区域的厚重铁门。
门缝底下,一片漆黑。
但就在刚才悸动传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