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冷的水,不,是更深沉的黑暗,裹挟着最后那声尖锐的金属嘶鸣与骨头碎裂的闷响,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喉咙里呛满了腥甜的液体,想要嘶喊,却只余下沉船般的窒息。

“噗——!”

猛地睁开眼!

那撕裂魂魄的痛楚竟未散去,如附骨之疽,瞬间从每一寸骨缝里咆哮着席卷上来!头骨的钝裂,肋骨折断刺入肺腑的窒息,四肢百骸被巨力碾碎的剧痛……还有那灵魂被啃噬的、冰冷入髓的滔天恨意!刘健那张油腻得意的脸,江婷跨在别人身上疯狂扭动的雪白胴体,女儿抱着洋娃娃甜脆的“干爹”……一幕幕,带着无比清晰的痛楚和腥臭,再次狠狠地撕扯着我的神经!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喉间溢出,喉头一甜,又是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儿。我本能地蜷缩,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四肢却在剧痛中僵硬得不听使唤,在冰冷的土炕上微微抽搐。

剧痛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绝望!

难道……难道阴间也有这番酷刑?!还是……我没死透?又被拖回了那绝望污秽的人间地狱?不——!我宁愿魂飞魄散!永坠无间!也不要再面对那一张张伪善的、令我恨入骨髓的面孔!也不要再忍受那种被至亲至爱背叛践踏、尊严被碾落尘埃的屈辱!

就在这时,一丝异样的、带着温热的触感,不合时宜地攀上了我的手臂。

柔软!温热!带着年轻女性特有的滑腻!

这触感……

我的思维有一刹那的凝滞。地狱……怎会有这样鲜明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触感?

紧接着,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声音,带着记忆中曾经的娇嗲和刻意的甜腻,带着一丝困意,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颈侧:

“嗯……泽远?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么?翻来翻去的……”声音顿了顿,似乎也被我刚才那声压抑的嘶吼惊到,又软了几分,带着水汽,“身上……都凉了……”那只温软的手顺着我的手臂缓缓上移,带着安抚的意味,抚上我因剧痛紧绷的胸膛。

这声音……

我猛地侧过头!

瞳孔骤然紧缩!

就在咫尺之间!几乎贴在我鼻尖前的!

是一张脸!

一张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恍若隔世的、倾倒众生的脸!

江婷!

二十岁的江婷!

月光吝啬地从破了一角的旧窗纸透进来,在她脸上流淌,如同上了一层朦胧的釉。褪去了十年后刻入眉梢眼角的怨怼与风尘疲惫,依旧是那个小地方最明艳、最能勾人魂魄的美人胚子!乌黑的秀发有些散乱地铺在枕头上,衬得那张小脸在微光下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细腻得几乎没有一丝瑕疵。那双含情的杏眼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里面还带着将醒未醒的惺忪水汽,迷蒙又勾人。红唇如同熟透的樱桃,微微嘟着,泛着诱人的水泽。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黄、却很合身的旧棉布碎花小背心。一侧的细带子不知何时滑落肩头,露出一小片浑圆饱满的雪白弧度。她为了抚慰而贴靠过来的身体,柔软温热的曲线毫无保留地挤压在我的手臂上,传递着惊人的弹性和热度。

双十年华的丰腴,如同饱胀的花苞,带着无邪的诱惑力。那微弱的月光勾勒出的惊心动魄的起伏弧度——柔软却挺立,滑腻得如同凝脂——随着她调整睡姿而微微颤动,散发出一种纯粹却又致命的诱惑力。

我的瞳孔在那片雪白之上猛地停顿!前世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那跨在刘健身上疯狂起伏的、同样饱满却沾染了屈辱的雪白胴体——与眼前这具纯洁充满弹性的年轻身体,瞬间重叠!撞击!撕裂!

滔天的恨意混杂着被时光戏弄的荒谬感,如同岩浆般猛地冲向头顶!激得我眼前金星乱冒!胃部痉挛!一股极其强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来!

我猛地一挥手!不是甩开,是近乎粗暴的拍打!将那只停留在我胸前带着温热的、属于她的、罪恶的手狠狠打开!用了狠劲!

“嘶——!”江婷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睡意瞬间全无,发出一声惊呼,触电般缩回了手。月光下,她漂亮的脸蛋上瞬间布满了委屈和不解,那双勾人的杏眼也彻底睁开,含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泽远······你······你怎么了?”她捂着手腕,那里明显红了一块,声音带着被粗暴对待后的颤抖和受伤,“弄疼我了……是做什么噩梦吓着了?”

她的声音,她的神态,她这副楚楚可怜又带着勾人媚态的模样……在上一世,是我心甘情愿溺毙的温柔海。此刻看着,那深埋心底、刻骨铭心的爱意如同顽固的藤蔓,竟在这滔天恨意的缝隙里,撕扯着我的理智,冒出一点点顽固的绿芽。也许......也许重来一次......一切会不同?江婷那十年后的放荡,难道没有自己安于现状、碌碌无为的纵容和软弱的一份“功劳”吗?如果……如果她能跟我走呢?

这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却带着一丝蛊惑的温度。

我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铁锈味。我需要一个确凿的锚点!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墙壁-那里挂着村里发的、印着工农兵图案的单张月份牌。灰扑扑的纸页在月光下泛着模糊的光。

我挣扎着,几乎是爬着靠近墙壁,颤抖的手指用力抹开薄薄的灰尘,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凹凸不平的印刷字迹。“1983年……农历……四月……”

“1983年......农历......四月......”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眼球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真的是1983年!距离那场该死的婚礼.....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月份牌下方那几个用红笔圈出的小字上:“婚期:五月十五”。指尖沿着那圈刺目的红用力划过,留下冰冷的触感。

这不是地狱!

这熟悉的带着劣质烟草气味的炕席!

这糊着旧报纸、窗纸破了一角的昏暗土屋!

墙上那个刺眼的、用大红纸歪歪扭扭剪出来、还带着喜气的“囍”字!

还有眼前这个刚满二十岁!尚未被生活彻底磨去光泽、用青春的美丽和肉体作为武器将我囚禁在此处一生的——江婷!

一个荒谬绝伦、却如惊雷般炸响在我灵魂深处的念头,带着碾压一切的疯狂力量,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

我重生了!

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那场决定我命运的婚礼之前!回到了那个我满心憧憬、最终却将我推入深渊的愚蠢选择结婚之前!

我清楚地记得一一一距离那场该死的婚礼......还有一个月!

距离我向刘健交出那装着血汗钱和全部希望的油纸包……还有十六天!

距离我在江家小院里被江国富摔碎搪瓷缸、被老校长李为民锁上沉重枷锁……刚刚过去不到几个小时!!!

我需要冷静!我需要看清楚!我需要……最后尝试一次!

这念头荒谬地占据上风,压倒了理智深处的冰冷算计。看着眼前这张青春娇艳、带着委屈不解的脸,我强迫自己急促的呼吸缓慢下来,哪怕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和仇恨的火星。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被生生压下一部分,只余下深重的痛苦和一丝近乎绝望的……期望?

“……我没事。”我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明显的、尚未完全平复下来的余悸。我没有看江婷的眼睛,目光落在炕席粗糙的花纹上,仿佛那里有我需要的答案。

“只是……”我顿住,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聚某种决心,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沉淀了惊涛骇浪后、带着一丝复杂难言光芒的眼睛,直视着江婷。

“婷婷。”我唤她名字,声音低沉而用力,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石头从我喉间艰难吐出。“今天……在你家的事,我想了很多。那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江婷脸上的委屈未消,闻言又添了一层疑惑和不安。

“我们……”我的手,在身侧死死攥着冰冷的被褥,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我需要巨大的力量才能将那些关于前世痛苦的诅咒咽下去,换上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几乎带着虔诚和期许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决定命运的话语:

“我们一起去上海吧!就现在!在婚礼之前!”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孤注一掷的热切,“今晚就走!趁天还没亮!”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出,带着细微的颤抖,想要抓住眼前这个我爱恨交织的女人!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这一次,我一定能成功!相信我!我们一起,一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我的眼神紧紧锁住江婷,里面充满了挣扎和巨大的希冀。是,我恨!我恨前世的结局!恨她带给我的背叛!可看着眼前这个鲜活美好的她,我身体里那个被爱情扭曲过的、深爱她的部分,在绝望的死灰中顽强地灼烧起来!也许重来一次,真的不同!也许只要我足够坚定!足够强大!“就两年,不,只要一年,如果我们不能在上海站稳脚跟,我就安心回来教书,你看好不好?”我甚至为这份最后的希望押上了赌注一一那个我明明知道万劫不复的赌注。

江婷整个人都僵住了!杏眼圆睁,红唇微张,惊愕地看着突然爆发出如此激烈决心和近乎哀求姿态的我。去上海?现在就走?婚礼之前?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更深的、源自内心最根本的恐惧!那是一种对未知漂泊、对离开熟悉安乐窝的刻骨恐惧!爹妈的警告、李校长语重心长的“安稳论”、邻村投机倒把者凄惨下场的传言······瞬间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困在原地!

“泽···泽远······你疯了?”江婷猛地往后缩了一下,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尖锐,“现在?!去上海?!婚礼怎么办?爸妈怎么办?李校长刚说过……”她不敢看我的眼中那越来越黯淡的光,仿佛那光芒的熄灭就是她所期望的,“上海太远……太乱了……我……我害怕……”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熟悉的、柔弱的哭腔,双手下意识地绞紧了胸口的背心领口,将那团雪白的饱肉挤压出更惊心动魄的弧度。她本能地祭出了这副最能打动我的脆弱武器。

我伸出的手,停在了冰冷的空气里。指尖距离她温热的皮肤只有一寸之遥。那带着哭腔的“害怕”,那双惊惶如小鹿般的眼睛……如同冰冷的凉水,兜头浇在我心头那一簇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焰上。

嘶——

火焰挣扎着,不甘地发出最后一声哀鸣,随即,彻底熄灭。

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我眼里的那点挣扎着的期许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最终,湮灭在瞳孔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属于死水的冷寂。那冷寂之下,是疯狂翻涌、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剧痛!比前世被车撞飞时,更痛!更致命!

心,像是在这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地……捏爆了。

没有血,却已血肉模糊。

原来······重来一次······答案依旧是······“不”。

十年的囚笼,女儿的背叛,她的放荡,自己被碾碎的屈辱……

我以为重生是一次修正命运的机会。

可笑!

原来这一切的种子,早已在此时此刻一被我亲手、怀着愚蠢的爱意埋下!

“……算了。”我的声音陡然平静下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没有了之前的嘶哑,只剩下一种死寂的虚无。我慢慢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仿佛只是掸掉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我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一个冰凉刺骨、毫无温度的笑意在我唇边一闪而逝。

我背过身去,不再看江婷那张令我心碎也令我作呕的脸。

“……没事了……睡吧。”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江婷被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弄得更加不知所措。她看着我沉默得如同岩石、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强烈的不安。林泽远的眼神刚才熄灭了什么?那冰一样的平静下又藏着什么?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在从她手中不可挽回地流失。

不行……不能让他走!无论如何!哪怕……哪怕是……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疯狂滋生——一个被她母亲王桂花在背后无数次暗示过、她自己也潜意识里认同的、最简单直接有效的“终极武器”!虽然她从未真正用过。

她看着我的背影,看着我宽阔却死寂的肩膀,贝齿咬住了下唇,脸上飞起混合着羞涩、紧张和豁出去的红晕。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解开身上那件旧背心唯一的纽扣......

布帛摩擦的轻微窸窣声在我身后响起。紧接着,温软细腻的肌肤毫无阻隔地贴上我冰冷坚硬的后背!两只柔软却有力的手臂,带着决绝的颤抖,如同缠绕的藤蔓,从身后死死地环抱住了我赤裸的腰腹!

江婷整个人都贴了上来!温热的、散发着馨香的、年轻而充满惊人弹性的肉体,如同最上等的丝绸,缠绕住我,将我包裹!那滑腻的、滚热的触感!那紧贴后背剧烈起伏的饱满双峰带来的惊人压迫感!还有她将脸埋在我后颈,喷吐出的急促湿热的气息!

“泽远······别走······求你······”她的声音带着泣音的哽咽,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魅惑,“别去,那里太可怕了……我怕……我真的好怕……我们……我们就在这里……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好吗?”她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嵌入我的身体,胸前的绵软挤压传递着令人窒息的饱满触感。“我……我把自己给你……现在……全给你……”声音细若蚊呐,带着羞耻的战栗,却又充满了孤注一掷的诱惑。她开始亲吻我的后颈,笨拙而急切,带着讨好的意味。

冰冷的躯体被这温香软玉完全包裹!我的身体如同遭受电击般剧烈震颤!那是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刻在雄性骨血里的欲望召唤!十年!前世十年囚禁中,无数次占有过的、为之痴迷沉醉的身体!此刻就贴着我!主动献祭在我冰冷的背上!那熟悉得令人发狂的馨香、那温软滑腻的触感、那足以令任何男人血脉贲张的饱满挤压......

“唔……”一声压抑的、饱含苦闷与欲望的低吼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泄出。那团本已被绝望冰封的爱意,混合着最原始的冲动,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烈火,竟在这屈辱与诱惑交织的绝境里,瞬间轰然爆发!

什么恨!

什么背叛!

什么未来!

都在这一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脑中一片混沌!只剩下眼前这具身体的巨大吸引!那是我前世囚禁的起点!是我爱之刻骨的执念!是我恨之入髓的根源!却也是此刻焚烧一切理智的唯一真实!

我想占有她!想征服她!想要在这具令我痛苦也令我销魂的身体上,宣泄掉这重来一世、却依旧被拒绝的滔天愤怒!和那该死的不甘!

反身!压上!

动作粗暴,毫无章法!如同被逼到绝境、暴怒的困兽!

“啊!”江婷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翻转和欺压惊叫出声,眼神里刹那间闪过一丝惊恐,但旋即被一种近乎病态的、扭曲的满足感所取代——他回应了!他还是屈服于她的!他终究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她的身体如同柔韧的藤蔓,主动纠缠上来,迎合着这充满暴戾气息的征伐,喉咙里溢出自得而魅惑的呜咽。“泽远……给你……都给你……”

破碎的窗纸在冰冷的夜风中簌簌作响,土炕上一片狼藉,如同风暴过境。惨白的月光像探照灯,无情地切割着室内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耳边还残留着土炕木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嘎吱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塌的预兆。胸腔里像是被塞满了灼热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刺痛,牵扯着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

结束了?

不,这绝不是终结,是更深的沉沦!

那股足以焚灭理智的恨意熔流,仍在血脉里奔涌咆哮!前世那无法磨灭的烙印——她在他人身下迷离的姿态、那令人齿冷作呕的暧昧喘息、还有女儿那声毒针般刺入心脏的“干爹”!——这些画面在脑中疯狂撕裂、咆哮!它们像鞭子,抽打着我去毁灭,去撕碎眼前这温驯表象下隐藏的一切虚假!在那疯狂的旋涡里,我是坠入深渊的顽石,只想拉着眼前这虚幻与真实的幻影一同撞向地狱的最坚硬处,撞得粉身碎骨,用彻底的湮灭来偿还这彻骨的背叛与无法言说的痛!

死寂中,唯有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喘息,像濒死时不甘的鼓动,在冰冷空气里沉重地搏动。这声音,既像是对抗的回响,又像是绝望沉没的哀鸣。

刚才发生了什么?意识深处是一片狼藉的战场。没有温存,没有情爱,只有被恨意和无边绝望点燃的、足以烧毁灵魂自身的烈焰。如同两座伤痕累累的孤峰,在灭世的熔岩海里轰然相撞,除了激起灼痛骨髓的毁灭浪涛,只剩下无尽扩散的、象征着绝对虚无的死寂涟漪……

冰凉的汗珠沿着额角滑落,砸在身下的狼藉里,无声无息。那感觉,如同火焰燃尽后落下的、冰冷刺骨的灰烬,沉沉地压在身上。一场以毁灭对方为目的的、同归于尽的倾轧,最终似乎只碾碎了自己残存的、一点点可怜的幻想与奢望。灵魂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只剩下一具被烧灼掏空的躯壳,在月光下感受着这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冰冷……与荒芜。

过了很久,我才缓缓地、像从深海中艰难浮起般,撑起了身体。月光下,江婷躺在我身下,双颊还残留着动情的红晕,眼睫湿润微颤,红唇微张喘息着,带着一种满足的疲惫和得逞后的慵懒媚意。她甚至抬起酸软的手臂,想要再次搂住我汗湿的脖颈,像藤蔓般攀附上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

我猛地甩开了她的手!

身体如同触电般弹开!刚才还在激情燃烧的血液,在抽离的刹那冷却!极致的虚空感,比之前的绝望更甚,瞬间攫住了我!

看着眼前这具刚刚还被自己疯狂占有的胴体,看着她脸上那满足的微笑和慵懒的占有欲······前世磨坊里那淫靡的一幕幕、她和刘健纠缠时同样满足的表情,如同无数根冰冷的淬毒钢针,再次狠狠扎穿了我刚刚被欲望暂时麻痹的心!

耻辱!

冰冷的、深入骨髓的耻辱感如海啸般将我吞没!

我刚才在做什么?!

我像一只被欲望完全支配的野兽!

我用最卑劣的方式,在这具身体上宣泄着无能的愤怒!

我再一次屈服了!屈服在这温柔乡!屈服在自己的软弱和该死的、残留的爱意之下!

这不是两全其美!这是沉沦!是万劫不复的起点!

“呕——!”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我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对着冰冷的地面,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胃里翻江倒海,却只能吐出酸苦的胆汁!

江婷被我剧烈的反应惊呆了,脸上的满足慵懒瞬间变成惊恐:“泽远?!你……”

我没有理会。我剧烈地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止住这生理性的、更似精神崩溃的呕吐。我猛地站起身,赤着身体冲到角落破旧的水缸边,拿起旁边的木瓢,舀起冰冷的、泛着水底沉淀物的生水,劈头盖脸地浇在自己头上、脸上!水流顺着健硕的肌肉线条冲刷而下,带走汗水和欲望的残留,留下更刺骨的冰冷。

我需要清醒!

冰冷的水刺痛了皮肤,让我混乱的思维稍微凝滞了一瞬。但身体深处,那些被反复压榨、几近燃烧殆尽的爱的余烬,连同最后一丝期许的幻想,终于在刚才那场毫无尊严的发泄里,在眼前这令人作呕的现实前彻底化为了冰冷的、死寂的灰烬。

结束了。

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不是爱,更不是恨。

是彻底的告别。

我擦干身体,沉默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带着补丁的粗布裤衩。无视身后的目光,拉过冰冷的被角,将自己裹住,躺在炕席的最边缘,背对着那个女人。

江婷看着我如同裹尸布般将自己隔绝的身影,心头那股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被那冰冷无声的背影慑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冰冷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土屋。

刚才那场激烈的爱欲纠缠,像是一场发生在坟墓边缘的荒谬闹剧。只有空气中残留的腥膻气息,证明着那徒劳的宣泄。

我睁着眼,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眼神空洞。

只有冰冷的、绝望过后的余烬。

天亮。

该走了。

灰白的光线,如同浑浊的河水,艰难地刺破窗纸的破洞,流淌进昏暗的土屋。我侧躺着,后背对着炕里。能感觉到江婷温热的身体还在沉睡中微微起伏,散乱的发丝有几缕拂在我的后颈上,带着一夜混乱后残留的馨香和微弱的鼻息。

我没有动。像一尊在冰冷深水中浸泡了千年的石像。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寒冷的侵蚀而僵硬酸痛,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意。

眼皮下的眼球轻微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刻睁开。一夜无眠。脑子里的疯狂与混乱像是被这场彻骨的冷冻结、沉淀了下来,最终澄澈得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白——那是绝望燃尽后的虚无灰烬,以及灰烬下沉睡的巨大疲惫。

没有恨,没有爱。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斩断一切的决心。

走。

立刻走。

永远离开。

这念头如同冰冷的刻度盘上最终指向的唯一方向,冰冷而清晰。

缓缓地掀开身上的薄被。动作很轻,避免惊动身后熟睡的女人。穿着布鞋的脚板踏在冰冷潮湿的泥土地上,寒意顺着脚心瞬间蔓延至全身,让我轻微打了个激灵,却更加清醒。

我没有立刻穿戴。而是站在冰冷的晨光里,背对着炕的方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做着一个无声的告别。这屋里的气息,这炕上的余温,连同昨夜那场荒谬的纠缠,都将在身后彻底封存。

然后,我弯下腰,开始在地上散乱的衣物中寻找自己的。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感。粗布裤衩外面套上洗得发白、膝盖处打了两个深色补丁的藏蓝色工装长裤。系紧那根磨得光滑的、打着结的麻绳腰带。上身是一件同样洗得发白、袖口和肩头都有明显磨损痕迹的军绿色旧上装。扣子一粒一粒,从上到下,扣得严丝合缝。

我穿戴整齐。这身带着补丁的、寒酸的旧衣服,像一件褪色陈旧的铠甲,裹住了我年轻却死寂的身体。它们不再是清贫的象征,而是蜕下的旧壳。

穿戴完毕,我走到墙角那张老旧的书桌前。拉开没有上锁的、仅有的一个小抽屉。里面东西不多:几本教材,几叠写了笔记的草纸,都带着粉笔灰的味道。我的手指在冰冷的木板上划过,最终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将其拿了出来。

是一把钥匙。

一把普通的黄铜钥匙,带着岁月的锈蚀痕迹,柄部甚至有点变形。

槐树胡同十三号小院的钥匙。那是我前世省吃俭用、用尽积蓄买下的那座小院,承载过我对“家”所有安稳念想的地方,是我本打算作为婚房的所在。

房子……

我低头凝视着这把冰冷的钥匙。眼中没有一丝波动。没有不舍,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漠。这安稳的幻梦,连同钥匙本身,都已成为过往云烟,轻飘得没有一丝分量。

我拿着钥匙,转过身,走到炕沿边。

江婷还沉睡着。她侧躺着,面向我这边。灰白的晨光吝啬地勾勒出她半露在破旧薄被外的肩膀。肩膀的线条圆润流畅,延伸至锁骨下方惊心动魄的起伏,即便在沉睡中,依旧散发着惊人的青春诱惑力。乌黑的头发有些凌乱地铺在枕头和脸颊上,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嘴唇微微张着,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毫无防备、近乎天真的弧度。那份纯净美好的睡颜,让这昏暗的小屋仿佛都亮了几分。

我站在炕沿边,逆着微光。目光落在她的睡颜上。

就这么看着。

一分钟?五分钟?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淌。

这张脸……从十岁的青梅竹马,到十七岁心照不宣的羞涩情愫,再到二十二岁时我满心欢喜要迎娶的妻子……曾是我生命中全部的光彩和寄托。是我在粉笔灰飞扬的教室里、面对日复一日无聊时光时,心中最甜美的慰藉。

可最终……

我的眼神深处,有极其微弱的光点颤动了一下。不是恨,更不是爱。是一点遥远到模糊不清的、几乎已被尘封的记忆微光,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看到的旧画。瞬间。

那光点如同投入死潭的星火,瞬间熄灭。消失殆尽。

我伸出手——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捏起炕席边缘那把黄铜钥匙冰冷的尾部。

指尖。

无声地松开。

叮。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

钥匙轻轻地、带着点分量地,落在了江婷枕边的炕席上,落在她散乱的黑发旁。阳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将钥匙暗沉的铜色照亮了一角,反射出微弱而冷酷的光晕。像一枚刻着休止符的冰冷铜钱。

结束。

属于这里的一切,彻底结束了。

我收回目光,没有丝毫停留,没有再看那熟睡的枕边人一眼。我转过身,赤着脚,无声地走向破旧的木门。

拉开门栓。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拉开一条缝隙。

冰冷刺骨的、带着田野霜气的晨风,瞬间涌入,吹得我额前碎发拂动,吹散了一室残留的、暧昧又冰冷的气息。

阳光!刺眼的、初生的阳光!如同燃烧的金色火焰,瞬间泼洒在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我微微眯起了眼。

一步踏出。

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回顾。

那道清瘦却挺直的脊背,瞬间融入了那片耀眼夺目的、象征着未知同时也是唯一出路的——曙光之中。

门扉在我身后轻轻合拢。

遮住了身后简陋的土炕,遮住了炕上那把闪着寒光的钥匙,也遮住了枕边人即将梦醒时分可能到来的错愕、不解,或是恐慌。

踩在冰冷、布满碎石的乡间小路上,粗糙的石砾刺痛脚心。我却浑然不觉,步伐坚定地朝着村外走去。阳光照在身上,仿佛将他身上昨夜残留的湿冷、污秽、情欲与绝望的腥气都一点点蒸发干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雾气弥漫的地平线,只有一种斩断丝线的风筝般的无拘感。

村口那条干涸了大半的烂泥塘沟近在眼前。沟上架着一座破旧的石板桥。桥的另一头,一个穿着带补丁棉袄、踩着双露脚趾破布鞋的年轻人正蹲在那里抽旱烟。是老陈头那个游手好闲、消息却最灵通的远房侄子。他叼着烟袋锅,眯缝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我的脚步声引起了王德发的注意。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乡里人特有的精明和懒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一大早赤脚走在冷风里、神情冷得不像话的本村“先生”。

“哟!林老师?大清早的……”他站起身,露出一个带点讨好的笑。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微微点头,只是目光冷淡地从他身上一掠而过,像看路边的杂草。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小路的尽头雾气里,朝着村外通往县城的土路方向走去。

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烟锅都忘了抽,好半晌才狠狠地吸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旱烟。清晨的寒气与我带来的、如同冰锥般的冲击感,让他狠狠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我消失的方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姓林的教书先生,今天邪门得紧!难不成真要抛下千娇百媚的未婚妻子,去闯那花花绿绿的大上海了?

河边的空气冰冷刺骨,水汽氤氲。废弃的木质渡口破败不堪,腐朽的木头散发着一股腥臭的霉味。浑浊翻腾的河水拍打着歪斜的木桩,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艘锈迹斑斑、冒着黑烟的小火轮艰难地停靠在码头上,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船帮污秽,破旧的甲板上堆满了麻袋和杂物。几个形容困顿的船工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靠在舷边。

我站在岸边,双脚沾满泥污,粗糙的工装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微微佝偻着脊背,不是为了寒冷,而是为了在混迹在那些扛着扁担、挑着麻袋、挤在简陋船舱的乘客身影中不那么突兀。

浑浊的河水翻涌着,卷起浑浊的泡沫,又无声地拍散在乌黑黏滑的河岸上。

我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片笼罩在灰色晨雾里、只剩下模糊轮廓的村舍。

像极了前世被拖拉机撞上时看到的最后那片灰蒙天空。

一个无垠的、冰冷的回环。

呜——

小火轮低沉的汽笛声突然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带着一种粗砺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黑烟喷吐,船身剧烈地震动起来,笨拙地离开了破朽的码头。

冰冷的河风呼啸着掠过我的脸颊。

我站在逼仄、拥挤、散发着汗臭和鱼腥的甲板最边缘。

轮船推开浑浊的河水,碾碎了水中支离破碎的倒影。

水面晃动着,映不出任何人的面容。

就在这时,我紧贴着冰冷胸膛的内袋里,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摩擦感。不是那把留在枕边的、象征过往安稳的冰冷铜钥匙。是另一张纸,一张被我体温捂得微热、几乎要被遗忘的凭证。

我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眼中死水般的空洞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人”的波动。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探入洗得发白、磨出毛边的工装内袋深处。

触碰到的不只是粗粝的布面,还有一层油纸。那是前世在县里参加优秀教师表彰会时,费尽心思、几经周折,才从教育局一位相熟的干事那里求来的“通行证”——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去上海参加“先进教育经验交流学习班”的介绍信!

前世,这张薄薄的纸片,承载着我对“合法”前往上海的最初、也是最谨慎的希望。我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珍藏在最贴近心房的位置,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摩挲着它,想象着借此踏上大都市的土地,既能完成所谓的“交流学习”,又能暗中考察市场、寻找创业的缝隙。那是为自己留的“后路”,一个披着合法外衣的梦想种子。

然而,这张介绍信,前世最终成了被遗忘的废纸。江婷的眼泪、江家父母的咆哮、李校长沉甸甸的“本分”论,像无数道枷锁,将我牢牢钉在了家乡的讲台上。我甚至没敢将它拿出来作为说服的筹码——因为我知道,在那样的氛围下,任何“外出”的念头,都会被解读为对“安稳”的背叛。这张象征着希望与谨慎的通行证,在绝望的深渊里,被我自己亲手埋葬了,甚至没来得及见一眼黄浦江畔的灯火。

此刻,这张前世未能使用的“废纸”,被我从油纸包裹中取出。纸张的边缘有些折痕,但上面“XX县教育局”的公章依旧鲜红刺目,“准予前往上海市参加学习交流”的字样清晰如昨。它不再是一份学习证明,而是命运在绝境中,留给重生者的一道裂缝,一道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踏入上海的缝隙!它甚至比那些零散的血汗钱更重要——这是身份的证明,是我在初期混乱的80年代,能在上海暂留、不被当作盲流遣返的护身符!

我将它捏在指间,迎着初升的、尚不刺眼的朝阳。阳光穿透薄脆的纸张,那鲜红的公章仿佛在燃烧。我看着它,眼神复杂。前世未能迈出的这一步,如今终于攥在了掌心。一丝冰冷的、带着嘲讽的笑意,极其短暂地掠过我紧抿的唇角。是嘲笑前世的怯懦?还是庆幸这迟来的“通行证”?

我不再看身后的家乡,目光重新投向水天相接的混沌远方。这一次,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我将介绍信小心地、郑重地重新用油纸包好,放回最贴身的口袋。冰冷的纸张紧贴着温热的胸膛,像一颗被重新点燃的、冰冷而坚硬的火种。万事俱备。

我的目光空洞地平视着前方。水天相接的混沌交界线,在我眼中不再是虚无,而是被这张重新赋予意义的介绍信撕开了一道口子,透出未知却唯一的光。

只有一望无际的、翻滚流淌的污浊,在船尾被螺旋桨搅动,打着旋,沉向深不可测的河底。而我,正踏着这污浊的波浪,驶向那用血火和背叛铺就、却又必须由我亲手重写的一一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