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乡黏腻的阴郁傍晚,连呼吸都像是咽下濡湿的棉絮。低垂的铅灰色云团沉甸甸压在头顶,闷雷声在云层深处滚过,酝酿着一场无从躲避的倾盆。

镇卫生院的走廊狭窄而压抑,劣质烟草与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刘健烦躁地来回踱步,鞋底摩擦水泥地的声音单调刺耳。王桂花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翕动,不知在祈求女儿平安还是默祷生个男孩。江国富蹲在墙角,老旱烟袋锅子里一明一暗,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愁苦的脸。

产房里传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像濒死的野兽在垂死挣扎,穿过薄薄的门板,狠狠砸在刘健的神经上。那尖利的哭嚎,与迎接新生的喜悦毫无关联,更像是酷刑下的哀鸣。每一声都让刘健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无名邪火在胸膛里左冲右突,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起新婚夜江婷身体的僵硬与无声的泪水,想起她时常失神抚着小腹的茫然,更想起这腹中胎儿降临的“及时”带来的无尽猜忌……嫉妒、屈辱和被命运愚弄的狂躁扭结在一起,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

“哇——!”

一声嘹亮却透着几分孱弱的啼哭,终于刺破了令人窒息的等待。

门开了,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脸上是职业性的漠然:“是个闺女。六斤二两。”

“闺女?”王桂花脸上那点强撑的期盼瞬间塌陷了一半,但还是凑上前。江国富也磕掉烟锅里的灰烬,直起身张望。

刘健却像被钉在原地,目光阴鸷地投向那个小小的包裹。就在这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噼啪砸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上,形成一片模糊晃动的水幕。

护士将襁褓递到王桂花怀里。王桂花小心翼翼地掀开裹布一角,露出婴儿皱巴巴、通红的小脸。

“哎哟,这眉眼……”王桂花凑近了仔细端详,嘴里无意识地嘟囔,“这……这鼻梁骨,这眼缝儿……”她越看,心里越是发虚。这孩子虽然初生,五官尚未舒展,但那眉眼的走势,那微微蹙起的小小眉头,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秀劲儿?像谁?像那个她最不愿想起、此刻却如附骨之蛆般盘踞脑海的身影——林泽远!

王桂花心头猛地一哆嗦,赶紧掐断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偷眼瞥向旁边的刘健。

刘健已经走上前,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婴儿的脸上。那尚未长开的眉眼轮廓,那小巧的鼻尖,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像!太像了!像极了当年那个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意气风发的林泽远!一股带着浓烈腥臊味的冰冷恨意瞬间冲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想将这个昭示着他无尽耻辱的“活证”狠狠掼在地上!

“小健,你看……多像你!”王桂花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刘健的牙齿在口腔里摩擦,发出咯吱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像谁?”他没有伸手接孩子,反而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后退一步,凶狠的目光扫过王桂花,又死死钉在刚从产房推出来、躺在担架床上的江婷。她脸色惨白如纸,头发被汗水浸透,狼狈地贴在额头和脸颊,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仿佛整个人的魂魄都被刚才那场酷刑抽空了。

护士皱了皱眉,对这种家庭内部的暗涌早已麻木,公事公办地催促:“产妇需要休息。家属去办手续吧。”

“刘雨庭”这个名字,是江婷在产床上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时,用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出来的。刘健当时只是嘴角扭曲地抽搐了一下,没点头,也没反对。

回到那个本就狭小、如今更显压抑的小家,“刘雨庭”成了房间里一道无形的裂痕。江婷对这个女儿的情愫复杂到了极点。凝视怀中那酷肖林泽远的小脸,尖锐的刺痛和难堪的耻辱便如针扎般袭来。可当女儿睁开那双乌溜溜、纯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眸,懵懂地望进她的眼底,当那柔软无骨的小手本能地攥紧她的手指,当女儿依偎在她胸前发出满足的咿呀声时,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无比柔软的母性又会汹涌而上,常常让她在无人处悄然泪落。她开始下意识地回避刘健投向雨庭的审视目光,哺乳时总是不自觉地侧过身子,仿佛想用单薄的脊背遮挡住这个活生生的“罪证”。

刘健对这个女儿的态度,则充满了扭曲的恨意和刻意的疏离。他极少主动去抱雨庭,偶尔为之,动作也僵硬笨拙,如同捧着一件危险的赃物。女儿那双酷似林泽远的眼睛,只要对上,他立刻会触电般烦躁地别开脸,仿佛被某种极其厌恶的东西灼伤了视线。女儿无邪的笑容,在他眼中也成了无声的讥讽。他甚至会将莫名的怒火迁延到无辜的婴孩身上,当雨庭在深夜啼哭不止时,他会暴躁地用脚猛踹墙壁,或者对着江婷低声嘶吼:“吵死了!管管你那个……丫头片子!”他下意识地省略了姓氏,仿佛连冠以“刘”字,都是一种不可忍受的玷污。

家里的空气像凝固的冰。王桂花和江国富也察觉到了那令人窒息的暗流,但他们选择了沉默,有时甚至会在刘健面前刻意贬低这个外孙女:“丫头片子,哭起来没完,烦人精”、“这长相……也就那样吧,兴许大了能变变”。他们试图用这种拙劣的方式讨好刘健,也试图说服自己。

江婷变得越来越沉默。她所有的光和热似乎都倾注在了女儿身上,像一只脆弱的蚌,用沉默的硬壳紧紧包裹住内里那颗唯一的、温润的珍珠,小心翼翼地隔绝着外界冰冷的恶意与审视。

浑浊的黄浦江水在堤岸下涌动,咸腥的水汽混合着码头特有的铁锈与汗味,扑面而来。我站在淮海中路与思南路交界的街角,目光越过川流不息的自行车与行人,落在那间名为“文华钟表行”的橱窗上。巨大的玻璃窗光洁如镜,几款瑞士名表静静躺在深蓝丝绒上,折射着午后温润而内敛的光芒,与我身上这身洗得发白、肩头还蹭着码头灰渍的旧工装,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时代。

怀里揣着五块外壳经过仔细打磨、密封圈也做了改进的电子表,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感觉到它们方正的棱角。每一次踏足这条街道,那久远记忆中的碎片总会不期然地翻涌。1983年,一个笨重的“板砖”录音机是时髦青年炫耀的资本,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机足以成为街坊四邻的娱乐中心,而所谓的“移动通讯”,还只是港片里大佬手中那块像半块砖头的大哥大,昂贵得如同天外之物。

走过街角一处书报亭,瞥见新挂出的杂志封面,《第三次浪潮》几个大字赫然在目。托夫勒对未来信息的预言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这个年代激起的涟漪仅限于极小的学术圈层。远处,一个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提着硕大的双卡录音机招摇过市,邓丽君缠绵的歌声被机器粗劣的放大,混着街市的嘈杂。另一个方向,公用电话亭前排着队,人们脸上带着焦急或期盼。信息,在这个时代是如此的笨重、稀缺,却又如此地牵动人心。

看着这些景象,前世记忆中的画面像蒙太奇般闪过:口袋里轻若无物的手机,随时随地涌来的信息洪流,方寸屏幕掌控着生活的节奏……那是一种彻底的颠覆。然而此刻,站在1983年上海的街头,我需要的不是惊世骇俗的预言,而是将那份洞见,转化为这个时代能理解的、基于现实观察与逻辑推演的语言。我摩挲着怀中粗糙改造过的电子表壳,它们是我的起点,也是我阐述逻辑的物证——精密、小型化、功能集成,这是我能触摸到的、正在发生的技术脉搏。对苏文婉这样的行家,展示对具体工艺的改进能力是敲门砖,而真正能叩开她心扉的,或许是那份从具体技术表象之下,提炼出未来趋势本质的洞察力。这需要一种基于常识和敏锐观察的、强大的逻辑推演能力,而非仅仅依赖超前的记忆。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平静,穿过马路,走向那扇明亮的玻璃门。风铃轻响,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店内漾开。苏文婉正俯身在工作台前,戴着寸镜,聚精会神地检视着一块古董怀表的复杂机芯。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专注的侧脸。

她闻声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穿过镜片,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惯常的探究,旋即微微凝住。她大约有些意外我此刻的造访。

“苏小姐。”我微微欠身,一个刻入骨髓的、属于旧式知识分子的礼节,动作自然流畅,并无刻意。将怀中旧报纸包裹的东西轻轻放在光洁的玻璃柜台上,一层层揭开。五块外壳经过精心打磨、防水胶圈也做了显著改进的电子表显露出来,在顶灯的照射下,粗糙的原型表壳经处理后竟也透出几分朴拙的实用感。“按上次您提及的‘资源’,找到些改进的可能。机芯还是精工的底子,但在外壳精度和密封性上做了些尝试。”我的语调平稳,带着一种对技术本身的专注,而非推销的急切。

苏文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她放下手中的寸镜,拿起其中一块改进过的电子表,动作娴熟地检查着外壳接缝的平整度,又用纤细的手指仔细按压测试着改进后的橡胶密封圈。她甚至还拿起表轻轻晃动,倾听机芯运转的声音。一丝由衷的赞许掠过她的眉梢。

“改进得很实用,”她放下表,目光从表移到我的脸上,带着更深一层的审视,“成本控制也在合理范畴。看来林先生不仅深谙机芯优劣,对实际制造工艺的可行性也颇有心得?”她的问话里藏着试探。

“糊口的手艺罢了,总得琢磨点实在的东西。”我淡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底层挣扎者特有的、掺着苦涩的务实。话锋随即一转,目光坦诚地迎向她镜片后深邃的探究:“上次苏小姐提到‘资源’二字,在我心里盘桓许久。我想,‘资源’或许不止于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零件器件。”我停顿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划过柜台上冰凉的玻璃边缘,仿佛在梳理无形的思绪,“对规律和趋势的把握,或许才是这世上最难能可贵、也最易被忽视的资源。它无形,却决定着有形之物的流向与价值。”

“规律和趋势?”苏文婉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这个带着哲学思辨意味的词,从一个刚刚还在展示改装电子表的“码头工人”口中吐出,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她沉静的眼波中漾开一丝讶异的涟漪。这个词,此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感。

“是的,规律。”我的语气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经历过撕裂与重建后的笃定,这笃定源于重生后对于未来十年的洞悉,也源于这几个月在底层摸爬滚打中对现实更深刻的体认。“我读过些书,也……在生活的泥潭里滚过几遭,”我巧妙地避开了任何惊世骇俗的字眼,将那份洞察归结于阅历后的勤思,“总比旁人想得多一些,深一些。比如,我常常琢磨,技术的本质是什么?”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腕间那块同样经过简单打磨的旧电子表上,“是让东西越来越精巧,越来越顺手,越来越能把分散的功能聚拢到一处。”我指了指表盘,“这东西能立刻取代您柜里那些精密的机械表吗?短期内不能。但它代表什么?它代表一种方向——精密化、集成化、功能集中化。这是技术的本能。”

苏文婉微微前倾的身体泄露了她被真正触动的专注。经营钟表多年,她对“精密”二字有着近乎苛刻的理解与追求,但“集成”、“功能集中”与精密制造之间更深层的联系,这确实是一个令她耳目一新的视角。

我继续说着,语调平缓却蕴含着力量,如同在陈述经过无数次推演论证的结论,每一句都试图扎根于她所能理解的现实土壤:“看看街面上那些像半块砖头似的录音机,看看那些比公文包小不了多少的大哥大电话。笨重,昂贵,各自为政。它们满足了需求吗?表面看是满足了。但足够好吗?远远不够。这就暴露了规律——需求是永不满足的,它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推手,推动技术把越来越复杂的东西,塞进越来越小的空间,赋予它越来越强大的联结能力。”我的目光越过橱窗,投向外面梧桐枝叶缝隙间露出的城市一角,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时空,“基于这个推演,我常常设想,十年,甚至二十年后的景象会如何?也许,现在这些各自为政的东西——精确计时、即时通讯、音乐娱乐、信息查询——会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整合起来,浓缩成一个可以佩戴、或者轻松揣在口袋里的微型信息中心。它可能是一个拥有微小屏幕,能显示信息、甚至能与人进行简单互动的装置。它绝不仅仅是一块表,或者一部电话……”

“整合?可佩戴的信息中心?”苏文婉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这个概念无疑远超当下普遍的认知边界,但眼前这个青年推导的逻辑链条是如此清晰——从技术微型化、功能集成化的现状出发,指向信息处理与传递的核心需求,再推导出设备形态的必然演变!这绝非空中楼阁般的幻想,而是建立在深刻现实观察和严密逻辑推演基础上的理性展望!这种强大的思维能力,才是他话语中最震撼人心的力量。

“想想看,”我的声音带着一种基于大量生活观察后的自信,“火车在提速,电报在加密,信息传递的速度和广度都在爆炸性地增长,世界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人们会越来越渴望随时随地获取信息,与他人沟通,处理事务。笨重的大哥大只能是过渡期的权宜之计。未来的个人设备,必然是高度集成、极度便携、拥有强大信息处理与联结能力的核心。”我描绘的图景依旧震撼,但每一个细节都牢牢锚定在“微型化、集成化、信息快速化”这条他反复强调的逻辑主干上,“打电话只是它最基础的功能之一。用它看即时新闻、查交通路线、记录日程、进行必要的运算……它将成为个人连接世界的枢纽。”

苏文婉感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她重新审视着林泽远。那身洗得发白、沾染着底层尘灰的工装下,包裹着的竟是如此一颗勤于思索、精于观察、善于从纷繁表象中提炼本质规律的大脑!贫穷只是他此刻的境遇,那双深邃眼眸中闪烁的、基于强大观察力与逻辑推演能力而形成的思想光芒,才是他真正的价值所在!这绝非一个偶然窥见未来的幸运儿,而是一个拥有惊人洞察力、勤于思考、并能以严密逻辑推演未来的思想者!这与他能改进表壳工艺的务实能力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这构想……需要跨领域的技术整合,难度恐怕是空前的。”苏文婉强压下心湖的滔天巨浪,提出质疑,但语气已然是严肃的探讨,而非先前的审视或否定。

“的确,”我坦然点头,眼神锐利如刀锋,“微电子、新材料、软件系统、无线通讯……每一个领域都需要突破性的进展。”我毫不回避其中的艰难,“但规律就是如此,需求会如同洪流,持续不断地冲击技术的边界。谁能更敏锐地把握住这个趋势的脉搏,提前在关键领域布局、整合资源,谁就能在未来的惊涛骇浪中占据高地。”我的目光灼灼地迎向苏文婉,话语直指核心,“苏小姐,‘文华’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是那份百年传承、融入血脉的对‘精密’的极致追求与深刻理解。这是无可替代的基因。未来的‘精密’,其内涵必将扩展。它可能不再仅仅体现于微米级的齿轮啮合,而将延伸至纳米级的芯片构造、复杂功能的系统集成与协同。谁能率先将‘文华’这份对‘精密’的基因传承,完美地融入这数字化、集成化的大潮,谁就能在下一个时代,重新定义‘时间’的价值与呈现方式,引领潮流而非被动跟随。” 重新定义‘时间’的价值。

这番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苏文婉心中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这已远超对一个未来产品的构想,它是对商业本质的深刻洞察,对核心竞争力(精密制造基因)与未来大趋势(集成化数字化)结合点的精准定位,其逻辑之严密、视野之开阔、对行业根基与未来方向的把握之精准,让她这个自诩见过世面的商业精英也感到了强烈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经营的“文华”,引以为傲的正是那份传承百年、对精密工艺的执着追求。而眼前这个青年的思考,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如何让“精密”这个核心基因,在新的技术浪潮中焕发新生!精密制造与集成电路、微型化与功能集成、传统工艺与信息革命……这其中蕴藏着多少激动人心的可能?这已不仅仅关乎几块电子表的生意,而关乎一个老字号能否在未来屹立不倒甚至重焕辉煌的战略思考!

苏文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此刻听来格外清晰。她努力平复着汹涌的心潮。再开口时,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清泠,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郑重,以及一份难以掩饰的、对眼前思考者的激赏:“林先生对规律的洞察、对趋势的推演能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这份思考的深度与前瞻性,已远超具体生意的范畴。”她主动将话题拉回现实,但目光已全然不同,充满了对林泽远的重新审视与定位,“你带来的这批改进过的表,工艺提升显著,实用性很好。价格按上次的约定,我全收了。”

她示意店员点钱,同时,从精致的名片夹中取出一张素雅的名片,递了过来。与上次不同,这张名片上只印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号码。“这是我的私人联系方式。”她的目光透过镜片,带着真诚的探究与一丝前所未有的温度,“林先生,”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恰当的词汇,“下次若有新的‘好货’……或者,”她刻意加重了语气,“有新的‘思考’,请务必随时联系我。”她特意使用了“思考”而非“想法”或“点子”,这是对林泽远那种基于深刻观察与逻辑推演能力的高度认可与期待。

“一定。苏小姐的肯定与交流,是对我思索最大的鼓舞。”我接过那承载着信任的名片和厚实起来的报酬,心境依然沉稳。没有因对方的重视而失态,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在苏文婉沉静而深邃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有对知音难觅的感怀,也有一份洞悉世事变迁的沉静。我转身,推开那扇沉实的玻璃门,身影融入梧桐树荫下流动的光影与人潮之中。

苏文婉站在柜台后,持着钢笔无意识地拿起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下“林泽远”三个字。店内昂贵的瑞士机械表滴答作响,声音清晰而恒定。然而,刚才那场关于规律、关于精密基因如何融入未来数字化浪潮的对话,却如同洪钟大吕,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久久不息。精密齿轮与数字洪流……这个源于林泽远强大洞察力与逻辑推演的全新视角,彻底搅动了她固有的思维边界。

她望向窗外林泽远消失的方向。那个清瘦而挺拔的背影,在她眼中,已不再仅仅是浊浪中若隐若现的潜龙。他更像一座移动的思想灯塔,其深邃的思考、基于现实的敏锐观察与严谨的逻辑推演所散发出的智性光芒,不仅照亮了商业航道上未知的迷雾,更穿透了她固有认知的坚冰,在湖心投下了一道名为“无限可能”的光束。一种强烈的求知渴望,一种对未来图景的憧憬,伴随着对这个谜一般青年更深的好奇,在她心底蓬勃生长,不可遏制。她清晰地预感到,与这个来自山东、目光如炬、思想如电的青年之间的交集,必将深刻地改变她,乃至整个“文华”的命运轨迹。

窗外,蝉鸣聒噪得令人心浮气躁,白晃晃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炙烤着简陋的教室。粉笔灰簌簌落下,刘健拿着课本,有气无力地念着课文,声音干瘪得像晒透的豆荚,毫无生气。下面的孩子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在课本空白处涂抹着可笑的鬼脸。

他眼前晃动着江婷抱着雨庭时那近乎神经质的、如护雏母鸡般的姿态;晃动着岳父母闪烁躲闪、欲盖弥彰的眼神;晃动着村口老槐树下那些人聚在一起时投向他的、带着窥探与怜悯的窃窃私语……而最清晰、最刺目的,是雨庭那张日渐长开、与林泽远越来越神似的脸!那眉眼,那神态,像一个无声的烙印,时时刻刻烫着他的眼,烧着他的心,仿佛在嘲弄他的窝囊,讥讽他替别人养孩子的可悲!

“刘老师?刘老师?”一个胆大的半大小子提高了嗓门,“这一课念完了吗?能翻篇儿了不?”

刘健猛地从混沌的泥沼中惊醒,才发现自己死死盯着课本上某一行字,粉笔头早已被他无意识地捏成了齑粉,从指缝间漏下。一股无名邪火“腾”地窜起,瞬间烧尽了他残存的理智!他猛地将课本狠狠掼在讲台上!

“嚷什么嚷!眼珠子长着出气儿的?!自己不会往下看吗?!一群榆木疙瘩!”他面目狰狞,唾沫星子飞溅到前排学生的脸上。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所有孩子都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呆若木鸡,愕然、恐惧、甚至一丝隐隐的鄙夷凝固在一张张小脸上。刘健胸膛剧烈起伏,环视着这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几十年一成不变的灰暗轨迹——永远被困在这低矮破败的讲台上,顶着“刘老师”这个徒有其名的空壳,领着那点可怜的薪水,忍受着学生的轻视,回到那个冰冷的家,还要面对那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耻辱的“女儿”和那个心思早已不知飘向何处的女人!

林泽远!都是林泽远!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像头拉磨的驴!如果不是他跑掉,自己怎么会捡他穿过的破鞋!怎么会戴上这顶绿得发亮的帽子,还要替那个野种当牛做马!

暴戾的情绪如同毒藤疯狂缠绕绞紧他的神经。他需要发泄!需要一个能承载他所有恨意的出口!

几天后,一封字迹歪扭、措辞粗鄙、充满恶毒臆测的匿名举报信,带着浓烈的怨毒气息,被一只颤抖而兴奋的手塞进了县教育局墙角的绿色举报箱。信中言之凿凿地“揭发”:原xx村小学教师林泽远,利用赴沪参加“先进教育经验交流学习班”的宝贵机会,伪造身份证明,滞留上海拒不归队,有确凿证据表明其已参与严重投机倒把、扰乱国家经济秩序的非法活动!举报人自称是“深悉内情的革命群众”,强烈恳求上级领导火速查处此等“背叛组织培养、辜负人民重托”的败类分子!

刘健将信投入邮筒狭窄的入口时,手指因一种混合着亢奋与恐惧的阴暗快感而剧烈颤抖。他对着那墨绿色的铁皮箱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扭曲变形,如同来自地狱。林泽远,你在上海滩风光快活?老子让你快活到头!让你爬得越高,摔得越粉身碎骨!我要让你尝尝被追查、被唾弃、像条丧家之犬的滋味!这是他贫瘠的想象力和扭曲的心灵所能构想出的、最直接也最恶毒的报复。

做完这一切,他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在傍晚泥泞不堪的乡间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挪。夕阳将他孤独的影子拉扯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泥水里。雨后的田野本该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此刻吸入肺中,却只感到一阵阵冰冷的窒息。他不知道这封浸透毒汁的信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但此刻,胸腔里积压的那口翻滚了太久的、带着血腥味的恶气,似乎终于找到了一条缝隙,喷涌而出,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伴随着强烈自我毁灭倾向的快意。

远处的村庄,几缕炊烟在暮色中懒散地升起。那个挂着“刘雨庭”之名、身体里却极可能流淌着另一个男人血脉的小小婴孩,此刻大概正安静地蜷缩在江婷的怀中。刘健望向那炊烟升起的方向,眼神空洞冰冷,如同望向一个正在缓慢吞噬他灵魂的无底深渊。他这只被贪念与嫉恨引入歧途、反被囚禁的困兽,正拖着沉重的、自铸的枷锁,在污浊的泥泞中,向着更深的黑暗,挣扎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