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润着思南公馆那栋法式老洋房的雕花窗棂。露台上,苏文婉裹着丝绸睡袍凭栏而立,淮海路的喧嚣早已沉寂,唯余夏虫低鸣。晚风带着黄浦江的湿意,却吹不散她心头那团被点燃的火焰。掌心里,那块改进过的精工电子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林泽远沉稳有力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
“需求推动技术,技术突破边界……”
“未来的‘精密’,在于微米级的芯片封装、复杂功能的系统集成……”
“将文华的‘精密’基因,融入数字化集成化的大潮……”
这些基于深刻洞察和逻辑推演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轰鸣、碰撞。那个叫林泽远的青年,破旧衣衫下包裹着的,是一颗何其深邃、勤于思索又敢于洞悉未来轮廓的灵魂!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她需要印证,需要将这震撼传递给大洋彼岸的父亲。
她快步回到书房,拿起沉重的国际长途听筒,手指微颤着拨通号码。
“Hello?”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略带睡意却清晰沉稳的声音,背景是加州清晨的鸟鸣。
“爸,是我,文婉。”苏文婉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抱歉这么早打扰您,但我必须立刻和您谈谈!关于一个人,和他对未来的……洞见!”
“文婉?”苏仲平的睡意瞬间消散,“慢慢说。”
苏文婉深吸一口气,将林泽远那番关于技术微型化集成化、未来个人终端整合计时通讯信息处理功能的逻辑链条,以及他提出将文华“精密制造”基因嫁接到“新精密”(芯片封装、系统集成)的战略构想,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她刻意模仿了林泽远笃定有力的语气:“笨重的大哥大只是过渡!未来的个人设备,必然是高度集成、便于携带、拥有强大信息处理能力的核心节点……它需要一个交互界面,可能是屏幕,用以连接信息世界!”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苏文婉几乎能想象父亲在晨光中握着听筒,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震惊与思索的光芒。
“文婉,”许久,苏仲平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你确定……这只是他的推演?不是从哪里看到的研究报告?”
“我确定,爸!”苏文婉语气肯定,“他叫林泽远,看起来……境遇不佳。但他将这份洞察力归结于‘勤于观察世事,多读了些书,多想了些事’。”
“勤于观察世事,多读多想……”苏仲平低声重复,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兴奋,“文婉,你知道你描述的这些,印证了什么吗?印证了我在硅谷看到的最新脉动!”
“印证?”苏文婉的心提了起来。
“是的!”苏仲平的声音激动起来,“摩托罗拉内部的朋友上月才跟我提过,他们有一个代号‘MicroTAC’的绝密项目!目标就是研发比现在‘砖头’大哥大小得多的便携电话!而苹果公司内部,一群疯子工程师在乔布斯的默许下,正在鼓捣一个叫‘Macintosh Portable’的东西,目标是把个人电脑塞进一个手提箱!IBM则在研究如何让大型机具备更高效的图形化人机交互能力!这些,不正是你那位林先生所描述的‘微型化、集成化、人机界面’方向吗?”
苏文婉倒吸一口凉气!林泽远的推演,竟然与这些国际巨头秘密研发的方向不谋而合!这绝不是巧合!
“更关键的是,”苏仲平的声音带着震撼,“他将文华的‘精密’基因与之结合的战略构想!文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看到了未来竞争的核心——不仅仅是功能的堆砌,更是如何在极小的物理空间内,实现复杂功能的高度整合与稳定运行!这,恰恰是我们文华百年积累的核心能力在新时代的延伸战场!芯片封装、微型传感器、精密连接器……这些都是未来‘新精密’的战场!他的思考,不是空中楼阁,是直指未来竞争核心的战略高地!”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走动声,苏仲平显然激动得坐不住了:“他在哪里看到的未来?不!是他基于对现有技术的深刻理解和对人性需求的精准把握,通过勤思善谋,推演出了最可能发生的路径!这种基于现实逻辑的前瞻能力,比任何灵光一现都珍贵百倍!”
苏文婉握着听筒的手微微出汗。父亲用硅谷巨头的秘密动向,为林泽远的推演提供了最强有力的现实注脚!这已不是个人见解,而是与时代脉搏共振的战略先觉!
“爸,您说的对!他看重的正是‘规律’与‘趋势’的结合点!”苏文婉的声音也带着激动。
“文婉!”苏仲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样的人物,是文华,甚至可能是中国精密制造领域未来的宝贵财富!我必须立刻回来!我要亲自见见这位林泽远先生!听一听他亲口阐述这份蓝图!这关乎文华的未来战略方向!立刻帮我订最快的机票!”
“好的,爸!我马上安排!”苏文婉立刻应下。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温和但清晰的女声,带着一丝笑意和关切:“仲平,什么事这么激动?当心你的血压。文婉啊,我是妈妈。听你爸这语气,是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人才了?”是母亲周雅琴。
“妈,”苏文婉声音柔和下来,“是遇到一个……思想很特别的年轻人。”
“年轻人?”周雅琴的声音带着母亲特有的敏锐和一丝调侃,“能让你们父女俩隔着太平洋都这么激动,看来是真不简单。文婉啊,妈可提醒你,再好的事业伙伴,也别忘了你可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咱们家这位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可还单着呢!”
“妈!”苏文婉猝不及防,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片不易察觉的红晕,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几分女儿家的羞赧,“您说什么呢!我们谈正事!”
电话那头的苏仲平也哈哈大笑起来,气氛瞬间轻松了不少:“雅琴说得对!事业重要,终身大事也重要嘛!文婉,爸爸回来帮你把把关!哈哈!”
“爸!您也跟着妈起哄!”苏文婉又羞又恼,但心底却莫名地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父母的话语像不经意间投下的小石子,让她一直专注于林泽远思想光芒的心湖,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他作为“单身青年”的身份轮廓。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苏仲平收起笑声,语气再次郑重,“文婉,在我回来之前,务必和林先生保持联系。多交流,多学习!他的思考维度值得我们高度重视!机票订好了通知我。”
“放心吧爸,我知道轻重。”苏文婉郑重应下。
挂断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忙音。苏文婉握着它,站在书桌前,指尖残留着微烫的温度。窗外,上海滩的夜色温柔而深邃。掌心的电子表安静地跳动着,秒针一格一格地移动,仿佛在丈量着时间,也丈量着思想碰撞后激起的澎湃心潮。
父亲用硅谷巨头的最新动向,为林泽远基于逻辑推演的宏伟蓝图提供了震撼的现实支撑。林泽远对文华“精密”基因在未来战场定位的战略构想,更是精准得令人心惊!这绝非空想,而是直指核心的远见卓识!
而母亲那不经意的调侃,却像一道光,让她第一次将视线从林泽远深邃的思想世界,稍稍偏移到他作为“人”的本身——那个在淮海中路灯下清瘦挺拔、眼神沉静的青年。
她走到落地窗前,望着远处外滩模糊的灯火轮廓。林泽远的形象在她心中从未如此清晰而立体。他的贫穷、他的落魄,此刻都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板。他那颗勤于思索、洞悉规律、敢于勾勒未来并精准定位根基价值的头脑,以及他身上那种不为外物所动、专注于思考本身的气质,才是真正耀眼的光芒。
她低头,看着名片上“林泽远”三个字,指腹在“泽”字上轻轻摩挲。润泽万物——这名字,似乎预示着什么。
父亲即将归来,一场关乎文华未来、关乎精密制造能否在数字化浪潮中涅槃的思想风暴,正随着那个勤思善谋、洞察未来的山东青年的出现,悄然汇聚于黄浦江畔。苏文婉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而那被母亲点破的一丝隐秘涟漪,也随着这期待,悄然荡漾开来。
两日后,苏文婉立于虹桥机场的接机口。人流涌动中,那对身影渐近。苏仲平一袭合体的灰呢大衣,银发梳得齐整,眉宇间长途跋涉的倦意掩不住眼底迫切的精光。苏夫人周雅琴挽着他臂弯,香槟色的旗袍衬着温婉仪态。
“爸!妈!”苏文婉迎上去。
“文婉!”苏夫人的手立刻握住了女儿,细细端详,“瘦了?工作太忙了?”
“妈,我很好。”苏文婉笑着,目光转向父亲,“爸,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一想到要见那位林先生,这点路程算什么!” 苏仲平声音洪亮,拍了拍女儿,“安排好了吗?什么时候能见面?”
“爸,您也太心急了。”苏文婉失笑,“总得让您和妈先倒倒时差。我约了林先生明晚在锦江饭店吃饭,包厢已经定好了。”
“好!好!锦江好,庄重。” 苏仲平连连点头,目光却仍灼灼,似要将我穿透,“文婉,你再多说说,那位林先生……他多大年纪?谈吐如何?除了那些宏图伟略,为人处事......”
“爸,您明天见了不就全知道了?”苏文婉无奈打断,扶了父母向外走。苏夫人在旁微笑,眼波在父女间轻轻一转,了然的笑意便漾开来。
锦江饭店北楼的黄昏,红毯厚实,吸尽了足音。水晶灯的光华流淌下来,不刺眼,反倒添了几分暖意。苏文婉选的包厢临着窗,窗外正是外滩,黄浦江的波光与对岸的霓虹,在玻璃上流淌成一片流动的星河,煞是好看。
侍者轻轻推开门。我走了进去。
身上的旧工装外套与洗得发白的衬衣,在这金碧辉煌里,像是误入的灰尘,自己亦觉出几分不合时宜。脚下的旧皮鞋虽竭力刷得干净,踩在这红毯上,也仿佛发出了格格不入的微响。然而,当我站定,目光扫过这精致的空间,落在那主位上起身的老者身上时——他便是苏仲平先生了——周遭的流光溢彩似乎骤然虚化。我的背脊不由自主挺得更直,心下只余一片沉静。是了,我心中所想所念,原与这满目奢华无关。
“苏先生,苏夫人,晚上好。苏小姐,您好。”我微微欠身,声音不高,却竭力让它清晰沉稳。
苏仲平早已站起,目光如炬,瞬间将我周身打量个遍。那眼神锐利,带着商海沉浮数十载的洞察,毫无鄙夷,只有审视与探寻。最后,定在我脸上。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分量,穿透衣衫的窘迫,落在我眼底深处。他似乎在寻找什么。衣着的寒酸是显而易见的,但他看到的,或许更多是那份历经漂泊后的沉静,与不为外物所动的定力。这双眼睛,大约能窥见些许不同的东西。
“林先生!久仰大名!快请坐!” 苏仲平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滚烫的热情,大步上前,用力握住我的手。那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岁月与劳作的印记,握住我的力道不轻,却分寸恰好,是真诚的、平等的力道。
“林先生,一路过来辛苦了,快请坐。”苏夫人也起身,笑容温煦如春水,目光温和地拂过我。她的打量更细致,像是丈量一件璞玉,从清瘦的身形到分明的轮廓,尤其是那挺直的鼻梁,以及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静。她的眼神里,有好奇,有思量,最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温和。
苏文婉引我入座。侍者穿梭,精致的淮扬菜肴无声地铺满桌面,色香诱人。灯光下,盘盏的光泽柔和。苏仲平先是问起我初到上海的情形,码头扛包,华亭路摆摊,他听得仔细,不时唏嘘,言语中并无丝毫轻视,反是透着对年轻人挣扎向上的由衷赞赏。他的话,像暖流,熨帖着这略显拘谨的开场。
“林先生,”苏仲平终于放下筷子,目光灼灼地望定我,“文婉把你那番关于未来个人终端的见解转述给我,真是振聋发聩啊!尤其是你将文华‘精密制造’的根基,与未来芯片封装、系统集成的‘新精密’结合的战略构想,更是点醒了梦中人!我这次回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亲耳听听你的高见!”
我也放下汤匙,用餐巾轻轻擦拭嘴角。那目光里的热切像火苗,跳跃着期待。我迎上去,心中那片沉静的湖水,也因这真诚的探询而起了微澜。
“苏先生过誉了,”我开口,声音力求平稳,带着思索的痕迹,“那些想法,不过是基于观察和推演。我常想,技术的步子,终究不是为了造出更厉害的工具,而是为了……填平那些横在人与世界之间的沟壑。”
目光掠过苏文婉专注的面庞,她正凝神听着,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灯影。最终,视线落回苏仲平脸上,心底的笃定愈发清晰,语气不由得加重了些:
“所以,我大胆推测,未来的个人终端——无论它最终是什么模样——它的重要性,将远远超过一件工具。它会深深扎进每个人的生活里,变成我们感知世界、交换信息、表达自己,甚至延伸我们思想与能力的……一个体外器官!”
“体外器官?!”苏仲平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眼神中爆开的震撼如同实质!这个词,似乎刺穿了他思维的壁垒。
“是的,体外器官,”我的声音沉下来,如同陈述一个已见雏形的未来,“就像眼镜是眼睛的延伸,电话是耳朵的延伸,未来的个人终端,将是人类所有感知、处理、交互能力的集合体,成为嵌入日常生命的第二套‘感官’和‘神经’!它会像我们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连接我们,感知我们的需求,执行我们的意志,拓展我们的边界,甚至重塑我们与人相处、认识世界的方式!它的重要,将如同我们的眼、耳、手,缺之不可。”
目光缓缓扫过被这番话定住的苏家三人,语气里带上一丝近乎悲悯的预见:“到了那时,失去它的人,就如同失聪失明,与社会之间裂开无法逾越的鸿沟,寸步难行。它将不再是点缀的奢侈品,而是维系个体与社会血脉、保障生存发展权利的生存必需品!是每个人活在这信息时代的……生命体征!”
包厢里霎时静得只余窗缝里透来的、遥远江轮的汽笛呜咽。苏仲平张着嘴,眼中的狂热光芒几乎要燃烧起来!那“体外器官”的比喻,彻底碾碎了他心中“产品”的藩篱,将个人终端抬升到关乎人类存在形态变革的哲学高度。这格局之大、洞察之深,令他这位见惯风浪的老者,也感到了被浪潮淹没般的窒息与震撼!
“精辟!太精辟了!”苏仲平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林先生!‘体外器官’,‘生存必需品’!这哪里是在造一个物件?这是在参与塑造未来人的活法啊!把文华的‘精密’血脉融入其中,就是在为未来的‘人体延伸’打造最坚牢、最核心的‘基座’!这……这已经不是买卖,这是……史诗级的伟业啊!”
他激动地在桌边踱了两步,再看向我的眼神,已是灼热滚烫,充满了相见恨晚的炽烈:“林先生,和你一比,我苏仲平这几十年的眼光,简直成了井底之蛙!文华有你,不,是中国的精密制造有你这样的思想者,何其幸甚!”
苏夫人也被这气氛深深感染。她望着我,看着这身与华堂格格不入的旧衣也掩不住的清俊轮廓,看着那沉静外表下磅礴喷薄的思想之力,眼中的满意愈发清晰明朗。她微笑着,亲手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蟹粉狮子头,轻轻放在我面前:“林先生,别光顾着说话,尝尝这个。仲平说得对,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也得爱惜身子。”
苏文婉坐在一旁,脸颊微红,像染了淡淡霞光。她看着父亲激动得像个孩子,看着母亲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关切,再看向我——我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面对赞誉和关怀,只是微微欠身致意。灯光下,她的目光流连在我脸上,带着纯粹的欣赏、深度的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与涟漪。她像在欣赏一座沉默的冰山,深知水面下蕴藏着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那专注思考时微蹙的眉峰,那沉静眼眸深处偶尔闪过的、洞悉一切的光芒,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力。她慌忙低下头,用汤匙拨弄着碗里的羹汤,试图掩饰,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却泄露了少女心湖初泛的波澜。
一场家宴,在思想的激荡与悄然萌动的情愫中结束。锦江饭店璀璨的灯光,将每个人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在红毯上交织出朦胧而温暖的图景。窗外的黄浦江依旧流淌,无声地承载着这个夜晚碰撞出的火花与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