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夏天,热浪裹挟着尘土,席卷着这片面目全非的土地。车轮碾过新铺的碎石路,扬起的烟尘在灼热的阳光下翻滚。车窗外的景象,于我既熟悉又陌生——低矮的土坯房已化作瓦砾,巨大的工地铁网圈起,钢筋水泥的骨架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空气里是水泥干燥后的粉尘气、钢铁的锈腥气,还有工人们汗水蒸腾出的浓重气味,混杂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这片废墟之上,正生长着我的星辰北方基地。巨大的厂房框架刺向天空,骨架嶙峋,带着一种蛮横的生机。拆迁补偿款如同旱地的甘霖,滋养出许多新生的欲望。刘健拿到了钱,立刻迎娶了村东头新寡的张寡妇。他穿着不合身的新衬衣,在尘土飞扬的路边与人谈笑,胸膛挺得老高,逢人便咧着嘴:“这才叫过日子!”那眼神里,是彻底甩脱了负累的轻松,以及对被他抛在身后的江婷与那个“拖油瓶”毫不掩饰的鄙夷。
当江婷拿到那纸离婚证书和薄薄一叠钞票时,心里是一片麻木的空洞。看着刘健奔向他的“新日子”,她眼中只有冰冷的厌恶。离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忍着屈辱和决绝,去派出所把女儿的名字从“刘雨庭”改成了“林雨庭”。她蹲在懵懂的女儿面前,手指用力点着新户口页上的名字,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看,雨庭,这才是你该姓的!姓林!你是林家的孩子!林泽远的孩子!” 这张纸片,在她手中仿佛成了最有力的证明。她把这张纸和星辰厂的录用通知一起,用塑料纸层层包好,贴身藏着。这不只是两张船票,更是她破碎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曾属于光明”的圣物。每当深夜被女儿的哭闹惊醒,她就会摸索出它们,在黑暗中摩挲挲着塑料纸的光滑表面,想象着走进窗明几净的星辰厂,带着酷似林泽远的女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那惊讶、继而愧疚、最终接纳的情景。这个自我救赎的幻梦,成了支撑她在泥潭中活下去的唯一氧气。她在镇上租了个窄小的单间,所有的心思,都系在星辰厂,更系在那个她笃定会因血缘而无法真正舍弃她们母女的林泽远身上。
夏夜里,江婷坐在出租屋门口,摇着蒲扇,一遍遍摩挲着那张用塑料纸小心包好的录用通知。她用有限的积蓄,扯了块素净的棉绸,给自己做了件短袖衬衫,又给女儿买了条新裙子。她无数次悄悄描摹着在整洁明亮的厂区与林泽远重逢的情景——让他看到女儿与他多么相似;让他知道她始终“记得”他,为他“保留”了血脉。
终于,开工典礼的日子到了。
一九八八年盛夏的清晨,暑气已开始蒸腾。星辰通讯北方生产基地的工地上,锣鼓喧天,彩旗在无风的空气中纹丝不动。崭新的厂房钢架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县里的领导、星辰的管理人员、工人代表、还有许多看热闹的村民,将临时搭建的主席台前围得水泄不通。
江婷早早就带着打扮一新的林雨庭到了现场。她穿着那件新做的棉绸衬衫,头发梳理得比平日齐整些,眼神紧张地扫视着入口处和主席台。刘健穿着崭新的工装,搂着张寡妇,目光扫过江婷时,毫不掩饰地抛来一个充满优越感的讥讽眼神。
典礼即将开始,人群外围忽然一阵骚动,引擎声由远及近。几辆黑色的高级轿车缓缓驶近,稳稳停住。人群自觉地分开一条通道。
“上海的大老板来了!”
“嚯!这车!真气派!”
江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奋力拨开前面的人,目光急切地投向第一辆车打开的后门——
林泽远。
我推门下车。
浅灰色短袖衬衫,笔挺的深色西裤,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五年的光阴与磨砺,早已洗去了青涩,沉淀下的是一种内敛的、掌控全局的气度。
“哎呀!林老师?!是林泽远林老师吗?!” 村西头的老王头眯着眼,突然激动地扯着嗓子高喊起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林老师!真是林老师!老林家的回来啦!!”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这声呼喊,如同平地惊雷!
“林老师?哪个林老师?”
“哎哟!真是咱村以前那个大学生老师!”
“我的老天爷!他是上海的大老板?!星辰厂是他开的?!”
“林老师!林老师出息大发了!!”
惊呼、议论、赞叹的声浪瞬间淹没了现场!所有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灼热地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艳羡,有难以置信,也有旧日相识的复杂打量。
江婷的脑袋“嗡”的一声!震惊、狂喜、眩晕!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浑身无法抑制地发颤!他竟然是星辰的老板!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但下一秒,更强烈的念头以燎原之势燃起:机会来了!他就在眼前!咫尺之遥!
她猛地攥紧女儿林雨庭的小手,那孩子似乎被这阵仗吓到,小手冰凉。江婷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彩,那是一种看到终极目标近在咫尺的、近乎本能的亢奋。她几乎是立刻就要带着女儿冲破人群冲过来!
然而,就在下一秒——
我并未理会那些呼喊,目光平静地扫过认出我的几张脸,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我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伸出手臂护住后车门的上方。
一只穿着精致白色高跟凉鞋的脚优雅地踏出车门,踩在坚实的地面上。紧接着,一个高挑窈窕的身影,在我的护持下,从容地站定。
苏文婉。
米白色的真丝连衣裙勾勒出玲珑的曲线,长发优雅地挽起,几缕碎发轻拂耳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而从容,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尘土飞扬的工地格格不入的高贵与书卷气。我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苏文婉对我微微一笑,笑容温婉而信赖,熟稔地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臂弯里。姿态亲昵而默契,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我侧头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含笑点头,目光温和地掠过人群。两人之间流动的温情与无言的默契,仿佛在他们身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周遭的喧嚣与尘土隔绝开来,自成一方天地。
这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冰棱,瞬间刺穿了江婷所有的狂喜与幻想!
她脸上的光彩骤然褪尽,血色消失,惨白如纸!眼睛瞪得溜圆,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如同看到了最荒谬的景象。随即,那震惊被一种火山爆发般的、被最亲密之人彻底背叛的滔天愤怒所取代!那怒火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怎么能?!在她为了他“守着”女儿——还改回了林姓、在泥潭里苦苦挣扎、日夜期盼重逢的时候,他竟然早就有了别的女人?!如此优雅,如此高贵,如此亲密地站在他身边?!还被他如此呵护地带到这里来?!在她面前?!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刻骨铭心的背叛!是将她五年来的煎熬和幻想彻底踩在脚下的践踏!
“林雨庭!跟妈走!”江婷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尖锐变调,像砂纸刮过玻璃,刺耳难听。她猛地低头,几乎是粗暴地拽起被这阵仗吓懵、本能瑟缩的女儿,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
“让开!让开!!!”她嘶吼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红了眼的母狮,眼睛死死锁定前方那对璧人的背影,带着女儿林雨庭,以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姿态向前冲去!她要冲到他面前!她要当面质问这个负心汉!她要让他好好看看他们的女儿!她要撕开他那副道貌岸然的虚伪面具!她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是如何抛弃她们母女的!让那个优雅的女人也看看,他林泽远是个什么东西!
“嗤——”
一声极其刺耳、充满了恶毒快意和刻骨嫉恨的嗤笑,在江婷奋力前冲时,猛地在她身边炸响。
是刘健。他刚才也被林泽远身份的真相震惊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死紧,内心翻涌着巨大的嫉恨和不甘。此刻看到江婷状若疯狂地往前冲,看到她脸上那因极度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表情,一股混杂着看大戏的残忍快感和对林泽远滔天恨意得以发泄的扭曲满足感,瞬间占据了他那张油滑的脸。他的嘴角咧开,形成一个极其恶毒的笑容。
“哟!林雨庭?哈哈哈!”刘健的声音因为嫉恨而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煽风点火的恶毒,清晰地穿透人群的嘈杂,“江婷,你他妈真是贱骨头到家了!还巴巴地给女儿改了姓?人家林大老板稀罕吗?!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看看人家身边那位!那才是天上的凤凰!你算个什么东西?带着个赔钱货就想往上贴?呸!你给人家夫人提鞋都不配!”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扭曲拔高,每一个字都淬满了毒汁,直指林泽远:
“林泽远!你个王八蛋!走了狗屎运发达了是吧?!显摆个屁!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沾上你扔掉的破鞋和野种!现在你倒好,搂着千金大小姐靠吃软饭当人上人了!风光无限啊!老子呸!老天爷真是瞎了眼!让你这种忘恩负义、抛妻弃女的小人爬上去!江婷,你还冲?冲上去啊!让人家夫人好好看看你这副乡下泼妇的嘴脸?看看你这没人要的野种?!给老子滚回来!别他妈在这丢人现眼!脏了人家贵人的眼!”
这恶毒到极点的辱骂,如同滚烫的汽油,泼在江婷本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上!新仇旧恨,被背叛的屈辱,被践踏的尊严,被当众揭穿的难堪,以及对林泽远身边那个女人的嫉恨……所有情绪在刘健的推波助澜下轰然爆炸!
“闭嘴!刘健!你这个畜生!”江婷猛地回头,眼睛赤红,像要喷出火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她冲向林泽远和苏文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不顾一切!她要撕碎这令人作呕的一切!她要林泽远给她一个交代!
人群拥挤,保安也开始紧张地维持秩序。就在江婷几乎要冲破最后几道人墙,距离我和苏文婉的背影只有不到十米,甚至能看清苏文婉真丝裙摆被微风拂动的细腻光泽时——
我似乎有所感应,脚步微顿,缓缓转过身来。
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先是落在了那个奋力前冲、状若疯狂、脸上写满了愤怒和被背叛的扭曲表情的江婷身上。那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情绪失控的陌生人。
然而,下一秒——
当我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被江婷死死拽着、因恐惧、人群推搡和母亲疯狂状态而哭泣、下意识抬起那张泪痕斑驳小脸的林雨庭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周遭所有的喧嚣瞬间退潮,化作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
那双眼睛!那双含着泪水、带着惊惧望过来的、清澈又无助的大眼睛!那哭得皱起的小眉头!那小巧的鼻尖!那紧抿的、委屈的唇线!
与我前世惨死前,抱着洋娃娃、甜甜喊着刘健“干爹”的林念婷!
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寒流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心脏骤停!前世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焚烧灵魂的剧痛,狠狠烫进我的意识深处——女儿灿烂的笑容、那声甜脆的“干爹”、刺目的卡车灯光、血肉横飞的瞬间、意识沉沦前最后的无尽绝望与不甘……所有被我用强大意志力尘封、深埋的剧痛记忆,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张酷似前世女儿的小脸彻底引爆!撕裂!翻滚咆哮!
我挺拔的身躯有极其短暂、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那一直维持得完美无缺的、掌控一切的沉稳面具,在这一瞬间,被这血脉相连的、跨越生死轮回的巨大冲击和深埋心底的剧痛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深沉的痛楚猛地冲上鼻腔!我的呼吸似乎都为之停滞了一瞬!握着苏文婉手臂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苏文婉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人这极其反常的细微停顿和气息变化。她挽着我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瞬间肌肉的僵硬和体温的骤降。她疑惑而担忧地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心中掠过一丝惊疑:那个小女孩……为什么会让泽远有如此剧烈、仿佛遭遇重创的反应?她的手下意识地更紧地挽住了我。
这如同被雷击中的失态,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
强大的意志力如同最坚硬的寒冰铠甲,瞬间将那滔天的剧痛、震惊和无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对前世女儿的思念、对惨死的痛悔、对眼前这酷似女儿孩子的怜惜、对江婷母女处境的复杂观感——强行压制、锁死!冰封!深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江婷向前冲撞的动作,如同被瞬间冻结!她猛地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她清晰地捕捉到了我目光落在林雨庭脸上那一瞬间的剧烈波动!虽然短暂到难以捕捉,但那绝不是漠然!是震惊!是震动!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深沉的触动!他认出来了!他一定认出了女儿和他多像!他果然是在意孩子的!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针,让她几乎熄灭的疯狂再次点燃!她眼中瞬间燃起新的希望之火,张嘴,想喊出女儿的名字,想用这血缘的纽带将他拉回来——
然而,我的目光已经极其冰冷地移开,重新落回身边的苏文婉身上时,瞬间恢复了温和与专注。我甚至微微侧身,用身体不着痕迹地为苏文婉挡开了人群的视线和前方可能的纷扰。我低声对她说:“文婉,没事了,我们过去吧。”苏文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疑惑,对我安抚地、信赖地点点头,嘴角努力牵起一丝温和的笑意。然后,我自然地护着她,转身,步履沉稳地继续走向主席台。自始至终,我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没有任何回应,没有再看她们母女哪怕一眼。那彻底的、如同拂去沾染衣襟灰尘般的漠视,将江婷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再次狠狠碾碎!踩入尘埃!
江婷所有的愤怒、质问、被背叛的控诉,连同那点因我瞬间震动而燃起的、名为“血缘”的希望火苗,都像被无形的巨石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所有希望的提线木偶,僵立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被吓坏、仍在抽泣的林雨庭。刘健那恶毒的嘲笑声、周围人群指指点点、充满窥探与鄙夷的目光、还有我那最终冰冷彻骨、将她彻底隔绝在外的漠然眼神……像无数根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地、反复地抽打在她裸露的灵魂上。
她手中那张视若珍宝、承载了她逃离希望和重逢幻想的星辰厂录用通知,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被她失魂落魄、踉跄后退的脚步踩在脚下,深深地碾入了工地的尘土之中。而那张写着“林雨庭”名字的户口页,此刻在她口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剧痛,灵魂都在无声地尖叫。镜,早已在她看清苏文婉挽着我臂弯的那一刻,碎成了齑粉。她拼尽全力的“重圆”冲刺,在我因女儿面容而起的、转瞬即逝的震动之后,最终只撞上了一堵名为“终极漠视”的、冰冷坚硬、无法逾越的绝望之墙。那短暂的震动,非但不是救赎,反而成了将她推入更深渊的羞辱和绝望的催化剂。
江婷的愤怒,在我那彻底的漠视和转身离去的背影刺激下,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火药库,轰然爆炸!所有的羞辱、绝望、被背叛的痛楚、以及看到我因林雨庭面容震动的那一丝希冀被无情掐灭后的巨大落差,统统转化成了歇斯底里的控诉!她要撕开这层虚伪的平静!她要让所有人都看清!
“林泽远——!!!”她凄厉地尖叫,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瞬间压过了现场所有残留的锣鼓余音和嗡嗡议论。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再次冲破人墙,朝着那即将登上主席台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哭喊、控诉:
“林泽远!你这个负心汉!你站住!你看看她!你看看她是谁?!!!”
她猛地把茫然哭泣、被这疯狂场面彻底吓傻的林雨庭用力推到身前,动作粗暴得几乎将孩子推倒。
“她叫林雨庭!她姓林!她是你的女儿!你的亲骨肉!!!”
江婷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愤怒和被抛弃的委屈而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她指向我的背影,又猛地指向周围因这惊天爆料而瞬间陷入死寂、继而爆发出更大哗然的人群:
“你们都看看!都好好看看!看看这个道貌岸然的林老板!五年前!他走之前那个晚上!是他……是他强迫了我!留下这个孩子就跑了!一走就是五年!音信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混合着鼻涕糊了满脸,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早已散乱不堪,新做的棉绸衬衫在刚才的推搡中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整个人状若疯癫,指着我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
“现在他发达了!成了风光无限的大老板了!带着个狐狸精穿金戴银地回来耀武扬威!就装作不认识我们母女了?!林泽远!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你的种!!!”她用力摇晃着被吓坏的女儿,声音尖利如同诅咒,“雨庭!快叫爸爸!让你这个没良心的爸爸看看你!让他亲口承认你!”
这石破天惊的爆料如同一颗当量惊人的炸弹,在刚刚沉寂下去的现场轰然炸开!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过后——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无数道目光瞬间在我、状若疯癫的江婷、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林雨庭、以及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的我和苏文婉之间疯狂地来回扫射!议论声、惊呼声、指责声、嘲笑声瞬间汇成一股汹涌的、充满窥探欲和道德审判的声浪,将整个工地淹没:
“天爷哎!!!这……这是真的假的?!那孩子真是林老师的种?!”
“我就说嘛!那眉眼!那鼻子!跟老林家那小子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村东头的王婆一拍大腿,唾沫横飞,一副“我早就看穿”的得意模样。
“哎哟喂!怪不得!怪不得刘健跟她离婚离得那么痛快!感情是帮别人养了好几年的孩子啊!啧啧啧,这绿帽子戴得,顶天立地了都!”
“刘健!刘健呢?嘿!刘健!你听见没?你前妻说孩子是林老板的!你这个活王八!绿毛龟!”有人不嫌事大,冲着脸色已经由铁青转为死灰的刘健尖声高喊,极尽羞辱。
“呸!江婷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她那疯样,眼红人家林老板现在富贵了呗!硬往人身上泼脏水攀高枝呢!真不要脸!下贱胚子!”张寡妇扶着气得浑身筛糠般发抖的刘健,尖着嗓子骂了回去,试图维护她刚刚“得来不易”的“体面”。
“话也不能这么说……要万一是真的呢?孩子是无辜的呀!林老板要是真做了这种事还不管不顾,那可太不是人了!”也有心软的老人家,看着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小雨庭,摇头叹息,面露不忍。
“造孽啊!老林家祖坟冒青烟出了个大老板,可这事办得不地道啊……”
“这脸算是丢尽了!十里八乡都知道了!以后这厂还开不开?”
“啧啧,大老板的私生女……这名声……”
议论声、指责声、嘲笑声、鄙夷声、同情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场。那些目光,如同无数根针,扎在现场每一个人的身上。
刘健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紫,最后一片死灰!刚才对我飞黄腾达的嫉恨,此刻被这当众扒皮、戴了多年绿帽的极致羞辱彻底点燃,转化为疯狂的怒火和失控的毁灭欲!他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那些“活王八”、“绿毛龟”的称呼如同毒蛇钻进他的耳朵!
“江婷——!!!你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臭婊子——!!!”他像一头彻底被激怒、丧失理智的困兽,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目眦欲裂,眼球布满血丝!他猛地一把甩开试图扶住他的张寡妇,如同挣脱了锁链的疯狗,就要扑上去撕打江婷!
“我杀了你——!!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生的野种——!!!”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血腥的疯狂,每一个字都淬着毒,要将江婷母女连同带给他无尽耻辱的我一同撕碎!
场面瞬间极度混乱!保安和几个反应快的村民赶紧冲上去,死死抱住发狂挣扎、嘴里不断喷出污言秽语的刘健。张寡妇在一旁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杀人啦!没天理啦!欺负老实人啦!”试图博取同情。江婷则将女儿死死护在身后,面对着疯狂叫嚣、如同恶鬼般的刘健,脸上竟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和解脱——看吧!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畜生终于被当众扒皮了!但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灰烬。
风暴中心——
我和苏文婉缓缓转过身。
我的表情极其复杂。最初的冰封漠然,在江婷尖叫控诉、将最不堪的污水泼向我时,变得锐利如刀,眼神冰冷刺骨。当江婷喊出“林雨庭”的名字并当众宣称是我的女儿时,我的目光穿透喧嚣,深深地、凝重地投注在那个小小的、哭得几乎背过气、小脸憋得通红的女孩脸上。前世的画面与眼前这张脸完美重叠——女儿林念婷呼唤“干爹”的声音……此刻小女孩凄惨无助的哭泣声,仿佛跨越了时空的壁垒,在我灵魂深处形成一种撕心裂肺的共鸣!那是对前世女儿的痛悔,是对眼前这个无辜孩子处境的复杂怜悯,是对这荒谬命运的无声质问。
苏文婉紧紧挽着我的手臂,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深深的忧虑。她感受到我身体的僵硬,那是一种极力克制却无法完全压抑的紧绷。她看向那个酷似我的小女孩,又看向歇斯底里的江婷和发狂的刘健,忧心忡忡,心乱如麻。
在一片巨大的喧嚣、混乱、指责和即将爆发的暴力冲突中,我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我迈开了脚步。
没有理会江婷的控诉,没有回应刘健的狂吠,甚至没有看一眼周围那些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
我径直走向了那个被遗忘在风暴中心、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无助而剧烈颤抖、哭到几乎失声的小女孩——林雨庭。
我的动作沉稳而平静,步履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所过之处,周围的嘈杂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消音键,自动减弱了几分。人群下意识地为我分开一条通路。
江婷下意识想将女儿藏到身后,挡在我面前,却在接触到我那冰冷强大、仿佛洞悉一切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沉重感的气场时,不自觉地、踉跄地后退了半步,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在林雨庭面前缓缓蹲下。视线与她齐平。我看着女孩哭得红肿如桃的眼睛、那委屈得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小嘴,看着那张酷似前世女儿林念婷、此刻被泪水和尘土糊满的小脸……尤其那双蓄满泪水、清澈却盛满惊惧的眼眸……我深邃冰冷的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时光尘封却又在此刻被狠狠撕开的剧痛!那是对林念婷的思念,是对自己前世结局的痛悔,是对眼前这孩子无辜卷入这场成人闹剧的怜悯。
我没有说话。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在工地飞扬的尘土和尚未散尽的喧嚣中,我从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羊绒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锡箔纸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进口巧克力。包装纸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我修长的手指灵活而稳定地剥开精致的包装,露出了光滑醇厚的棕色糖块,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我伸出手,将那颗剥好的巧克力,稳稳地递到林雨庭面前。就在这一刻,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个在1988年夏天哭泣的小女孩,看到了另一个时空、在未来的1994年那个绝望夜晚抱着洋娃娃开心笑着的小小身影——我的林念婷。一种深埋心底、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痛楚,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理智的堤防,淹没了所有的算计与防御。
我凝视着女孩泪眼婆娑的小脸,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无意识的温柔和深沉的痛楚,近乎呢喃地、轻轻地唤道:
“念婷……不哭了,好么?”
这声轻唤,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一滴冰水!又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全场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到极致的寂静!连发狂的刘健都仿佛被掐住了脖子,挣扎的动作僵住了!所有的议论、嘲笑、指责、哭嚎,在那一刻,诡异地消失了。只有风声,卷着工地的尘土,发出单调的呜咽。
林雨庭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挂着满脸泪痕和鼻涕,恐惧又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而威严的男人。被他声音里那种奇特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带着无尽悲伤的温柔所震慑。巧克力香甜诱人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让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害怕,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看那颗递到面前的糖果,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抽噎。
而站在一旁的江婷,在听到“念婷”这两个字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闪电击中!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所有歇斯底里的控诉、愤怒的咆哮、被背叛的痛楚、报复的快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按下了暂停键!定格!消音!
她脸上的疯狂、绝望、扭曲的表情瞬间凝固、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茫然和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无法解释的悸动!仿佛某种沉睡的记忆被强行唤醒了一角。
念婷?
这个名字……好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又像是在某个被遗忘的、遥远得如同前世的梦里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