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念婷……”

这声轻唤,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寒露,瞬间凝滞了喧嚣。林雨庭的哭声戛然而止,挂着泪痕的小脸茫然地抬起,看着眼前陌生男人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掌中那颗散发着甜香的棕色糖果。她下意识地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接了过去,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糖块。

而江婷,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贯穿!所有的疯狂、控诉、被踩碎的尊严,在那刻被强行按下了暂停。念婷?这名字……像一道幽深的缝隙,在她混沌的脑海中骤然裂开。模糊的记忆碎片翻涌——是产后虚弱时,看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婴儿,心头莫名闪过的两个字,太文气,终被弃用……他,怎么会知道?为何此刻如此呼唤?巨大的困惑与一种触及禁忌般的宿命感攫住了她,她彻底失语,像抽去了筋骨般呆立,只茫然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林泽远和握着糖果的女儿。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疲惫与空洞,如同深秋的寒潮,瞬间淹没了她。

苏文婉动了。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姿态依旧优雅,轻轻走到我身边。她弯下腰,从随身的手包里取出一方洁白的真丝手帕,质地细腻如月光。她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用手帕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擦拭着林雨庭脸上蜿蜒的泪痕和沾染的尘土。那温婉的怜惜,如同母亲对待初生的幼崽。

我也从那声无意识的呢喃中惊醒。眼底翻涌的剧痛迅速被更深的寒潭覆盖。我将那颗剥好的巧克力,轻轻放进女孩小小的、还有些脏兮兮的手心里,指尖短暂地触碰到了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小手。

女孩下意识地握紧了糖果。阳光恰好穿透厂房屋顶钢架的缝隙,洒下一道金色的光柱,静静笼罩着蹲着的林泽远、弯腰擦拭女孩眼泪的苏文婉、以及那个挂着泪珠、手心里紧攥着一颗金色糖果的小女孩身上。

在这耻辱、背叛、愤怒与荒谬交织的尘埃里,在这喧闹如沸的工地中央,形成了一幅奇异而短暂的、近乎凝固的画面——冰冷与温柔,绝望与怜惜,前世的痛悔与此生的茫然,在这方寸之地,以血缘为线,无声碰撞。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如同在滚油上泼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旁边一直因嫉恨和恐慌而浑身颤抖的刘健!

他看着我对“野种”流露出的那抹无法掩饰的温柔,看着苏文婉那高高在上、如同圣母施舍般的姿态,再想想自己刚才被当众扒皮、戴了多年绿帽的极致羞辱和即将伴随一生的“活王八”名声……一股混杂着滔天嫉恨、被彻底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的屈辱,如同毒火般瞬间冲垮了他仅存的理智!

“哈!哈哈哈哈!”刘健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充满了恶毒嘲讽和病态恐慌的狂笑,声音尖锐刺耳,瞬间撕裂了那脆弱的宁静!他指着那温情脉脉的三人,对着呆立的江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江婷!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人家这才是一家人!父慈母爱!多感人啊!”他故意扭曲着林泽远和苏文婉的行为,声音因嫉恨而扭曲变形:“你算什么东西?!人家有身份有地位的大老板,有千金大小姐当夫人!会要你这双别人穿烂的破鞋?!”他越说越激动,恐慌刺激着他口不择言,将所有的恨意倾泻:“你醒醒吧!臭婊子!你早就被玩烂了扔了!老子当初真是瞎了眼,捡了你这么个破烂货!现在好了!全天下都知道老子是活王八!是你!是你们这对狗男女害了老子一辈子!你们让老子在这村里永远抬不起头!老子杀了你们!!”

刘健这充满恶毒臆想、扭曲事实、且将自身恐慌和耻辱完全归咎于江婷母女的终极辱骂,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江婷那刚刚被“念婷”二字激起一丝茫然和悸动的神经上!这不仅仅是羞辱,这是将她灵魂深处那丝微弱的、可能源于某种隐秘联系的震颤,彻底踩碎!将她刚刚感受到的那一点点近乎凝固画面中飘渺的“联结”感,彻底撕烂!将她最后一点成为“一家人”的妄想,无情地碾成粉末!

新仇——刘健恶意扭曲破坏那短暂温情画面,将林泽远和苏文婉塑造成其乐融融一家,彻底否定她的存在价值。

旧恨——五年来无数个拳打脚踢、恶语相向的夜晚,离婚时的净身出户,当众扒皮的极致羞辱。

所有的痛苦、怨恨、绝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江婷脑中最后一丝清明,被彻底焚毁!眼前刘健那张因嫉恨和恐慌而扭曲狰狞、唾沫横飞的脸,瞬间与过去五年无数个黑暗时刻重叠!是他!是这个畜生!是他一直在殴打她、辱骂她、贬低她!是他夺走了她的青春和尊严!是他现在还在疯狂地践踏她最后一点念想!是他将她和女儿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啊——!!!刘健——!!我杀了你——!!!”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充满了纯粹毁灭欲望的尖啸从江婷喉咙里爆发!那不是控诉,不是祈求,是最纯粹的杀意!她不再看林泽远和苏文婉,眼中只剩下眼前这个带给她无尽痛苦、此刻仍在疯狂践踏她最后一点尊严、破坏她最后一丝妄想的仇人——刘健!

她看到了!就在她脚边几步远,一个工人随手放在地上的铁锹!锹头沾满新鲜的泥土,木柄粗糙。

没有任何犹豫!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江婷如同被地狱业火点燃的复仇女神,猛地弯下腰!双手如同铁钳,死死抓住那冰凉沉重的木柄!她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腰身一拧,双臂肌肉贲张,将那柄沉重的铁锹高高抡起!锈迹斑斑的锹刃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寒光!带着呼啸的风声,目标直指几步之外、仍在疯狂叫骂、脸上还凝固着恶毒快意的刘健!

“去死吧——畜生——!!!”

江婷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积攒了五年的滔天恨意,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朝着刘健毫无防备的脖颈和肩膀连接处,如同劈砍朽木般,狠狠劈了下去!

“噗嗤——!!!”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刃切入血肉筋骨的闷响!鲜血如同喷泉般猛地从刘健脖颈侧面巨大的创口狂喷而出!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血点如同暴雨,溅了江婷一脸一身!刘健的叫骂声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木桩,轰然向前扑倒在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如同一条暗红的小溪,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黄土,散发出刺鼻的铁锈味。

死寂!

全场陷入了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恐怖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连保安都忘了动作,如同泥塑木雕!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血腥一幕惊呆了!时间仿佛凝固,只有血泊在无声地扩大,吞噬着阳光下的尘埃。

江婷站在温热的血泊中,浑身浴血,粘稠的血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手臂往下淌。铁锹沉重的锹头还滴着粘稠的鲜血,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暗红的坑洼。她低头看着地上抽搐的、那张熟悉又无比憎恶的脸——刘健的脸,正在肉眼可见地失去生机,灰败爬上面颊。一丝大仇得报的、近乎解脱的快意在她沾满血污的脸上扭曲地绽放,如同开在血污里的恶之花。

然而,这快意仅仅持续了一瞬!

她的目光猛地抬起,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锁定了那个刚刚为“她女儿”擦泪的优雅身影——苏文婉!

就是她!

这个装模作样、高高在上的女人!

是她抢走了林泽远!是她占据了那个原本可能属于她江婷的位置!是她享受着林泽远的温柔和保护!是她让自己和女儿显得如此卑微、肮脏、如同垃圾!是她!是她让林泽远彻底无视了她!是她让这一切变得如此绝望!杀了她!夺回林泽远!只有她死了,林泽远才会回头看她!这个念头如同疯狂的毒藤,瞬间缠绕了她所有残存的思维,吞噬了那点微弱的解脱感!

“贱人——!!!把泽远还给我——!!!”

江婷爆发出更加癫狂的尖啸!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她双手再次死死抓住那柄沾满刘健鲜血、变得异常滑腻沉重的铁锹木柄!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只剩下毁灭本能的野兽,完全不顾及自身的姿态,弓着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将铁锹再次高高抡起!锹头带着血滴和风声,朝着被眼前惨剧惊得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后退的苏文婉,猛冲过去!她的眼中只剩下毁灭!

“文婉小心——!!!”

我在刘健倒地的瞬间就已警觉,浑身肌肉绷紧如同猎豹。看到江婷血红的眼睛锁定了苏文婉,看到那柄滴血的凶器再次扬起,我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凭借着超越思维的本能,在江婷启动的同时,我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地上弹射而起!一个箭步,用尽毕生力气,以自己的身体为盾牌,悍然跨到苏文婉身前!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将她纤弱的身体死死地、完全地护在怀中!我眼中的沉静第一次被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保护欲取代!那是超越理智、源于灵魂深处的本能!

“噗——咔嚓——!!!”

沉重的铁锹带着千钧之力,挟裹着江婷所有的疯狂和恨意,狠狠地、毫无保留地劈在了我护住苏文婉的后心位置!一声令人牙酸的、混合着钝器重击骨肉和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骤然炸开!仿佛整个喧嚣的世界都在这声巨响中失聪!

身体剧震!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迎头撞上!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炸裂开来!口中猛地喷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那鲜红的、温热的血液,如同骤然盛开的红梅,瞬间染红了昂贵的浅灰色羊绒大衣后背,星星点点,也溅在了被我死死护在怀里的苏文婉苍白失色的脸上!

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晃,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像一座失去了基石的巍峨山岳,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倒去。在视线陷入无边黑暗之前,最后的目光,深深地、极其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手中还握着滴血铁锹、脸上溅满自己和刘健鲜血、正因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结局而瞬间呆滞、眼中疯狂被茫然取代的女人——江婷。

“泽远——!!!”

苏文婉发出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那声音穿透云霄,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她本能地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接住那轰然倒下的身体,但那巨大的冲击力远超她的承受。两人一同重重地跌倒在冰冷、沾满尘土和鲜血的地面上!她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男人,看着怀中爱人迅速失去血色的脸庞,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嘴角不断涌出的、刺目的鲜红……感觉整个世界在眼前轰然崩塌!天旋地转!

江婷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手中沉重的铁锹“哐当”一声,掉落在混合着刘健和林泽远鲜血的泥泞土地上。她看着林泽远倒在自己亲手挥出的铁锹下,看着苏文婉抱着他发出绝望的哭嚎,看着自己满手的、粘稠温热的、属于两个男人的鲜血……她脸上的疯狂、怨毒、执念,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难以置信的茫然。

“我……我杀了……泽远?”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微微颤抖的双手,又抬头看看倒在血泊中、已然失去声息、眼睛兀自圆睁着空洞的刘健,再看看不远处被苏文婉抱着、生死不明的林泽远……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无比、如同夜枭啼血般的惨笑,那笑声尖锐刺耳,随即又变成了撕心裂肺、混杂着无尽悔恨与崩溃的嚎哭:“不——!!!我不是要杀你啊!泽远!我要杀的是她!是她抢走了你!我……我……”

她的话音未落,反应过来的保安和愤怒的村民已经如同虎狼般一拥而上!无数只手,带着愤怒和恐惧的巨力,死死地将她按倒在地,脸孔被狠狠压进冰冷、混合着尘土和浓重血腥味的泥泞里!她不再挣扎,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工地上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口中发出无意识的、断断续续的呓语:“泽远……泽远……别走……等我……”

…………

意识沉沦

无边无际的黑暗。

冰冷,粘稠,令人窒息的黑暗。

仿佛沉入万载寒冰的深潭,连思维都被冻结……

…………

猛地!

我如同溺水者般,剧烈地倒抽一口冷气,骤然睁开了双眼!

我猛地坐起身!

动作迅猛得带着一丝狠厉!

在微弱的灯光下环顾四周——

斑驳的土坯墙,糊着褪色年画的粗糙房梁,掉了漆的木头柜子,还有身下这张硬邦邦、硌得人生疼的土炕……

这里……是我家!我重生前的老屋!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

我低头,看着自己年轻有力的双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出毛边的蓝色工装……

冰冷的火焰在胸腔里无声地燃烧,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没有半分试探的念头。我踉跄着冲到墙边,甚至没有去看身边炕上江婷那张在睡梦中微笑着的甜美脸庞。我的目光如刀,带着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麻木和冰冷的恨意,直接刺向那面熟悉的墙壁——

那里,挂着同一张灰扑扑的、边缘卷起的月份牌。

“1983年……四月……”

目光扫过,确认无误。没有震惊,没有前世第一次重生时的恶心呕吐感,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令人作呕的确认。我的眼神死死钉在那几个用廉价红笔圈出的、刺目的小字上:“婚期:五月十五”。

“呵……”

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无尽嘲弄和冰寒刺骨的冷笑,从我紧抿的唇齿间挤出。那声音干涩,像是从冻土里刨出来的。

没有停留!我猛地伸出手,不再是第一次重生时的颤抖抚摸,而是带着一股摧毁性的、要将这轮回诅咒彻底撕碎的力量,狠狠抓住那张薄薄的、脆弱不堪的月份牌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嗤啦——!!!”

脆弱的纸张发出刺耳的、不堪重负的撕裂声!那刺目的“1983年四月”,那圈该死的、如同命运烙印般的红字“婚期:五月十五”,连同旁边那张印着“五一劳动节”宣传画、带着时代印记的彩色图画,被我粗暴地、用力地撕扯下来!纸张在我掌中被揉捏成一团,发出咯吱的哀鸣,仿佛要碾碎这无尽轮回的起点!然后,我像丢弃一块沾满污秽和病菌的破布,将那团废纸随意地、甚至是带着一丝厌恶地扔在地上。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团象征着他两世悲剧源头的废纸。

我……又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噩梦的原点!

江婷那疯狂挥舞铁锹、充满恨意的扭曲面容,苏文婉惊恐绝望的尖叫,林雨庭那惊恐茫然的眼神,后心那撕裂肺腑般的剧痛,口中喷涌的温热腥甜……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刚刚发生!清晰得如同刻在灵魂上的血痕!

我转身,动作精准而冷酷,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炕席底下,熟练地摸出那个藏着所有积蓄——几卷皱巴巴的毛票和几张“大团结”,以及那张凝聚了他前世心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沪市市场初步考察报告》的小布包。布包上带着炕席的温热和尘土的气息。这一次,我连一片纸屑都不会留给这个噩梦。

我推开门。

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垂死的呻吟。

我没有再看这个逼仄、破败的家一眼。

没有再看炕上那个女人一眼。

大步流星,步履坚定得没有一丝迟疑,走向村口。脚下的土路硌着鞋底,空气里满是熟悉的、带着牲畜粪便和炊烟味道的乡村气息。

这一次,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丝毫留恋。

这一次,我不会再回头。

一轮初生的、锋锐如前世锹刃的血色残月,低悬在海上天际,将幽红的光芒泼洒在空旷的田野上,将我离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农田间坑洼的土路上,那黑影的尖端,固执地指向村子正中的方向——那是老屋的方向,是江家的方向,是过去所有牵绊和悲剧的巢穴。

我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地上那道指向村中的、长长的黑影,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充满讥诮的嗤笑。

我坚定地、决绝地迈开脚步,向着影子所指的——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里,是通往县城的土路。

那里,是通往火车站的公路。

那里,是通往上海的方向。

那里,是彻底斩断所有过往、与这个承载了我两世记忆、浸透了血泪与背叛的故乡小村毫不相干的、冰冷而决绝的未来。

月光将我孤绝的背影拉得更长,仿佛要融入那片无垠的、未知的黑暗里。只有我踏在尘土上的脚步声,一声声,敲碎了沉寂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