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983年5月,上海的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攥出水,带着黄浦江特有的咸腥和这个年代独有的、蠢蠢欲动的躁动气息。淮海中路两侧的法国梧桐刚刚舒展开新绿的掌叶,在午后的阳光下筛下细碎晃动的光影。我站在马路牙子上,视线穿过稀拉的车流,牢牢锁住对面那块熟悉的金字招牌——“文华钟表行”。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初见时的陌生悸动,而是历经两世血火,跋涉过绝望深渊后终于重回起点的、带着铁锈味的灼烫。

前世铁锹砸碎肋骨时的剧痛和冰冷……还有最后时刻,意识弥散前苏文婉那张染血却依然固执地抱着我、试图止住生命流逝的惨白脸庞……无数碎片在我脑中尖啸、碰撞,最终被一股强大的、近乎偏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这一世,我只奔一个地方,只见一个人。

文华钟表行那扇镶嵌着黄铜兽头门环的玻璃门,隔开的不仅是一个店铺,更像是连接我两世宿命的结界。

深吸一口气,压下指尖那因巨大期待与仇恨交织而生的、几不可察的微颤,我推开了门。

熟悉的、略带油腻的金属与机油味道,混合着木料、抛光剂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像是一首无声的安魂曲。前世记忆瞬间激活,每一个角落都清晰无比——左边靠墙的玻璃柜台里是昂贵的瑞士进口表,右边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戴着放大镜在组装维修,光线透亮得能看清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目光没有任何迟疑或探索,带着精准的导航,如同穿透迷雾的激光,直直落向最深处——那座由整块油润墨绿色云石打造的中央柜台。

苏文婉。

她正低着头,对着账册凝神书写,柔顺的黑发松松挽在脑后,一支朴素的木簪横穿而过,露出纤长优美的颈项弧度。那身合体的墨绿色薄呢旗袍,包裹着她年轻尚未完全绽放的、却已然透出坚韧线条的身躯。午后的阳光吻上她的蝶翼般低垂的长睫,在眼底投下温柔的阴翳。

没有惊慌,没有陌生带来的距离感。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我无视了迎上来的店员小梅的招呼——“先生需要点什么?”脚步沉稳,带着一种近乎命定的力量,径直越过她,停在苏文婉的柜台前。

云石柜台冰凉坚硬,却让我心头涌起一丝荒谬的暖意。

“苏小姐,”我的声音平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还有刻意压下却依旧汹涌的情感暗流,“我叫林泽远。”我微微颔首,目光坦然而直接地迎向她眼中那纯粹的困惑,“山东青岛人,之前在北方一所大学读过机械工程。冒昧打扰,是因为我对精密制造和未来的通信方式有些想法,希望能与文华钟表行探讨合作的可能。”

没有寒暄,我将腋下夹着的那个用厚重油纸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纸筒,轻轻放在她面前光亮得能映出人影的云石台面上。

轻微的磕碰声惊动了她。

她抬起头,一双清澈如春日溪流的眼睛带着被打扰的不解看了过来。那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倒映着我此刻可能过于凝重、甚至暗藏着两世风霜的面孔。一丝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困惑迅速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漾开。显然,她不认识我这张脸。

“这是?”她的声音清冽柔和,带着警惕却不失礼貌的询问。

“一份关于未来的构想,苏小姐。”我迎着她探究的目光,声音沉稳依旧,“或许能开启文华新的篇章。”

“一个机会。”我的声音平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还有刻意压下却依旧汹涌的情感暗流。我毫不犹豫,动手解开纸筒上系得严实的细麻绳。动作快速而利落,像剥开尘封的宝藏。厚重的油纸一层层褪去,露出里面厚厚一沓绘图纸。

纸张雪白,墨线凛冽,带着精密设计独有的冷峻美感。

我用手指拈起最上面一张,如同揭开时代的帷幕,直接平铺在她面前墨绿色的“舞台”上。

那是一张整体结构透视图。线条锐利,结构清晰,远超过时代认知的设计,带着一种未来世界的金属质感和几何美感。清晰的按键区、暗示着内置天线位置的弧度、精密咬合分解的壳体暗示……还有那个标注的核心名称——

移动个人手持无线通讯终端可行性方案

几个英文缩写像冰冷的星标镶嵌在角落。PMP (Personal Mobile Phone) - 这个尚未存在的名词如同投石入水。

苏文婉瞬间屏住了呼吸。

她的瞳孔猛然收缩,那澄澈的目光瞬间被图纸攫取,牢牢钉死在上面。我甚至能看到她眼底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碰撞——从困惑陌生,到难以置信的震惊,再到被强大技术构想本能吸引的狂热带起的漩涡。纤细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伸向图纸,指尖在快要触碰到纸张边缘的0-9数字键草图时,才像被电到般倏地顿住,僵在空中。

“这……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带着纯粹的惊愕,目光在我和图纸之间快速切换,“一个……可以拿在手里的电话?像……像电影里那种?”她显然联想到了科幻片中的场景,但眼前这份图纸的详实和精密感,远超幻想。

“对,”我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但不是科幻。这是未来几年,技术发展可能实现的产物。”我手指精准地点在图纸核心部件区,“它不再需要连接电话线,依靠无线电波,通过城市里密布的基站传递信号。理论上,拿着它,可以在任何地方,拨通世界上任何一部电话。”

“任何地方?”她重复着,眼中光芒爆闪,显然被这概念震撼。但工程师的严谨让她立刻追问:“但这尺寸……现有的技术,那些元器件,不可能做得这么小吧?”她指着图纸上标注的尺寸,那远比她见过的任何通讯设备都要小巧。

“目前的技术边界确实做不到。”我早有预料,从容接口,从厚厚图纸中精准抽出另外几张。“所以需要突破。关键在三点。”我铺开一张彩图,上面用不同色块清晰划分出几个区域:“把复杂的功能拆分成几个独立的‘模块’,像搭积木一样组合起来(功能单元模块化)。这是初期最可行的路径。”我翻到下一张图纸,展示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内部结构,“核心是这个‘大脑’(中央控制单元),需要强大的计算能力来处理信号和指令,它将是缩小体积的最大挑战。”我特意强调了挑战,而非直接抛出微处理器概念。

“其二,”我再次抽图,一张详细的天线结构图展开。“把天线藏进壳子里(内置天线),不再是外挂的长‘辫子’,大幅缩小体积。”旁边是【日本村田制作所 Murata Mfg. - 射频器件/天线材料潜在合作方】的纸条。前世文华为其代工过精密连接器,门路还在。

“其三,”最后一张图纸铺开,是几种不同形状规格的扁平电池结构和标注着镍镉(Ni-Cd)、锂锰(Li-MnO2)的比容参数。“需要更小、更持久的新型电池。这是命脉。”这张图旁边,则是【三洋 SANYO - 充电电池技术巨头】和【松下 Panasonic - 化学电源深耕者】的纸条。未来几年,日企在小型电池技术上将取得关键突破,他们是最好的追赶对象!

一张张图纸,带着前世的智慧血痕,如同沉重冰冷的铁砖,一块块垒砌在光华流转的墨绿色石台上。详实、精准、可行却又锋芒毕露地指向一个尚未被常人窥见的未来。苏文婉的目光在我手指的引导下,在那些超越时代的线条、大胆的假设和关键参数之间飞速跳跃,脸上的惊疑被一层层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重的震惊与一种近乎膜拜的专注!她的指节因用力按着太阳穴而微微发白,似乎大脑正因处理这巨量超前信息而高速运转到过载。

我能清晰地看到她清澈眼底汹涌的巨浪。

这个陌生的、突然出现的青年是谁?他的图纸不仅仅是蓝图,简直是一套完整的、准备投入实战的技术方案!更可怕的是那些精准指向的供应商信息……他是如何得知远在日本的这些公司?还如此笃定他们能解决关键问题?

这疑问像根细长的刺,扎在她狂跳的心脏边缘。

“林先生?”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强自压抑的干涩,目光从图纸上复杂的射频电路模块移开,第一次带着全然的审视穿透我的眼底深处。“为什么?”她的问题简短而直接,像一把解剖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文华钟表行?”她微微扬起下颌,坦承着自己的迷茫,那股属于未来商业精英的敏锐直觉已经开始运转,“我们精于计时,齿轮擒纵,钟表齿轮的公差可以控制到几个微米……但这些,”她修长的手指扫过那些崭新的通讯电路符号,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这与移动通信终端的世界,隔着一条银河。”

她的坦率让我心头一热。这就是苏文婉,永远直面核心。我微微向前一步,靠近那萦绕着淡雅气息的柜台边缘,前世的记忆如同岩浆般在眼底奔流涌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沉重的、跨越轮回的宿命感和她此刻无法理解的炽热:

“正因为那条银河,文华才是我唯一的桥!唯一的希望!”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抠出来,“我需要的不止是想法!是根基!是承载梦想的物理基础!外壳、按键、精密的接插件、牢靠的固定结构件……这些不起眼的‘肉身’,直接决定了‘灵魂’的性能与寿命!”我的手指重重地、几乎是带着刻印的力度戳在图纸上标注着“壳体抗压变形参数”、“按键行程精度公差”、“射频触点材料稳定性”的地方。“这些地方,恰恰是文华累积了半辈子的看家本领!你们做钟表齿轮和擒纵系统的精密冲压、抛光、组装工艺,已经是这个年代的巅峰!这些经验,这些对微米级公差的敬畏,就是打造未来终端外壳、关键内部构件的最强基础!”

我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鼓点,每一个字都在敲击着她认知的壁垒。

“更重要的,”我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低沉、悠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响,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想要穿透灵魂,“苏小姐,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和我一样的东西!一种真正理解、敬畏并渴望驾驭精密的灵魂!一种不会被眼前的金属禁锢,能一眼望穿它在人类手中能焕发出怎样光华的想象力!”

“你绝不仅仅是个图纸审核者!你会和我一样,用工程师的眼光去推敲每一个接口,用艺术家的感性去触摸每一条弧线!”我的声音因前世的记忆而微微颤抖,“你会想象它在街头行人手中闪耀,在谈判桌上响起,在危难时刻传递生存的希望!因为我相信,支撑文华走到今天的,从来不只是冰冷的利润,而是那些凝结在金属里的创造……与温度!”

轰!

我的话如同平地惊雷,又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灵魂深处那扇甚至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触摸过的门扉!

苏文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她的双眸因为这番极具冲击力的话而骤然放大!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星辰在瞬间爆发、坍缩、重组!一股滚烫的热流不受控制地顺着脊椎直冲后脑,让她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眼前那些冰冷的线条和符号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命!她真的“看到”了!一个穿着褪色工装的工人在傍晚嘈杂的公交站台,焦急地用这个小盒子联系家人;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在机场大厅对着它飞速地敲定细节;一个医生在紧急抢救中对着它大声呼叫关键的血液数据……

是的!

就是这个!这才是她内心深处被尘封的渴望!不是做一个按图索骥的工匠,而是做一个创造器物、赋予冰冷的金属以温热的灵魂、用技术重塑人类生活的……创造者!

巨大的冲击之下,一种更深的、近乎诡异的感受攫住了她——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青年,他那过于炽烈专注的眼神,他身上那种混杂着火车烟尘、汗水和一种令她莫名安宁气息的感觉……竟无端地牵引出一种来自意识底层的、模糊不清的熟悉感!仿佛是…一个在梦中见过无数次、醒来却只余下淡淡怅惘的模糊身影?不,不可能!

她用力甩甩头,像是要将这荒诞的感觉甩脱,猛地侧过身避开我那过于灼人、仿佛能看穿灵魂的目光,深吸了几口气。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面前冰冷云石的边缘,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这件事……”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冷静,却带上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感,每一个字都如同敲在石面上的金石之声,“超出我的权责范畴,意义远超钟表生意!”她抬起头,看向我的目光是纯粹的、不容置疑的郑重。“我必须立刻联系父亲!他在美国加州!”

“他一定能看到它真正的价值!”

没有半分犹豫,她伸手抓起了柜台内那部老式电话机的黑色听筒。那个拨号盘,我无比熟悉。前世她也曾在同一个位置,为了我那份远不如现在详实的图纸,同样迫切地联系她的父亲苏仲平。

她纤细但极为稳定的手指飞快地转动着号盘上的金属圆环,每一个数字都转得精准无误,发出喀哒喀哒清脆的声响。没有查阅笔记本,没有一丝犹疑,那是刻入骨髓的联系方式。

听筒里,是沉闷而漫长的、横跨浩瀚太平洋的电讯等待音。

美国,加州洛杉矶。希尔顿酒店,顶层套房。当地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八分。

黑暗。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都市璀璨的霓虹。室内弥漫着高级地毯、昂贵香氛和沉睡者呼吸交织的宁静。

突然!

尖锐、刺耳、几乎撕裂寂静的电话铃声如同警报般疯狂炸响!

床上,一个身影猛地弹坐起来!

“F……!”苏仲平在睡梦中被粗暴地惊醒,心脏骤然收紧,一股被冒犯的暴躁怒火如同汽油般瞬间点燃!是谁?!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这午夜酣睡时如此扰人?!是厂子里的紧急事故?还是那帮该死的竞争对手又在搞鬼?他摸索着床头灯开关的动作粗鲁而愤怒,啪嗒一声,昏黄的灯光驱散了一小块黑暗,将他因震怒而微微扭曲的国字脸映照出来,眼底布满红血丝。

“谁?!”他抓起听筒,声音沙哑低沉,蕴藏着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愠怒。睡在身旁的妻子周雅琴被吵醒,不满地咕哝了一声翻身继续睡去,浑然不觉此刻正在悄然上演的命运转折点。

“爸!是我!文婉!”电话那端,女儿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珠,带着异乎寻常的尖锐、急促,还夹杂着电流不稳的嘶嘶声,完全失去了她一贯的从容优雅!这破音般的惊惶瞬间像冰水一样浇熄了苏仲平大半的怒火,疑惑和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文婉?出什么事了?!”他声音陡然拔高,睡意全消,“冷静点!慢慢说!”他下意识地用手拢住听筒,仿佛这样能更清晰地听到女儿每一个破音的词语。

“爸!听我说!一个叫林泽远的人……他带来了……带来了……图纸!”苏文婉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几乎难以完整表达,“移动电话!可以握在手里……不同于已有的任何电话……跨越了时代!爸您能想象吗?!他甚至……甚至已经考虑好了主要元器件供应商!”

“图纸?!什么样的移动电话?!”苏仲平的心猛地悬到嗓子眼,霍地掀开被子下床,光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文婉,你在说什么?!说清楚!”

“我说不清楚!完全不是您见过的任何东西!”苏文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破音的哭腔和惊叹的咏叹调混合在一起,“那份图纸……那些构想……爸!它们会颠覆一切!电话、传真……甚至整个社会都会被改变!价值连城!不可估量!!”她几乎在嘶喊,“您必须马上看到它!我已经把关键几张……结构、核心控制器、天线……扫描传真过去了!爸!快去酒店商务中心!快去看——!!!”

没有解释,没有前因后果,只有对那份图纸价值的绝对宣告和催促!

咔哒!忙音瞬间灌入苏仲平的耳朵。

苏仲平抓着听筒僵在原地,如同石化。女儿那前所未有的失态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脑髓。价值连城?颠覆一切?移动电话握在手里?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因女儿极度反常而生出的、冰火交织的强烈预感在他胸口猛烈冲撞!林泽远?何方神圣?!

图纸!

对!图纸!文婉发了传真!商务中心!

所有思考都被瞬间抛诸脑后。那个素来稳重理性的女儿,绝不可能在凌晨一点半打越洋电话发疯!那份图纸……那份该死的图纸!他需要立刻、马上看到它!

“来人!”他猛地对着空旷黑暗的房间咆哮,根本顾不上床上被惊醒后彻底无法再睡、正惊恐坐起的周雅琴,“John!小张!”他一边吼一边手忙脚乱地抓起睡袍往身上套,赤脚冲向房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看到那图纸!

助理小张和保镖John是轮值守在套房客厅的。小张听到老板破天荒的怒吼和砸门声,连滚带爬地冲进卧室区域。

“老板?”

“走!立刻!商务中心!传真!所有新到的传真!”苏仲平眼睛赤红,像是要吃人,全然不顾自己此刻的形象多么狼狈,“带路!快!”

小张从未见过老板如此失态甚至……疯狂?他二话不说,带着苏仲平就冲向电梯。深夜的酒店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在厚地毯上沉闷作响。苏仲平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胸膛剧烈起伏,脑子里全是女儿那声撕裂般的“爸!快去看!”

商务中心的值班人员显然也被这深夜闯入、衣着不整、赤着脚的亚洲富豪吓住了。苏仲平根本不理睬任何人,几乎是扑到传真机旁,焦躁地扒拉着收件托盘里散落的几页纸张,无视了几份商务传单,目光在每一份带有印记的纸张上疯狂扫视。

“不对!不是这些!还有吗?刚才收到的!从中国上海发来的!图文传真!”他对着值班员几乎是吼出来,声音嘶哑。

“有……有一份……十五分钟前……刚从机器里出来,在那边……”被吓懵的值班员颤巍巍指向旁边一个搁置架。

小张眼疾手快抢过去,果然看到几张墨迹还未干透、摸上去还带着温热的纸张!他立刻递给苏仲平。

苏仲平一把夺过!

昏黄的灯光下,那几张低分辨率传真纸上的线条因为长距离传输而显得模糊、有噪点,甚至有些扭曲变形。但这丝毫不能阻挡那穿透时光的设计锋芒!

第一张:整体结构透视图(PMP)!那手持的形态、按键布局、暗示的精巧结构……是他女儿在电话里描述的怪物雏形!

第二张:处理器核心架构图!MCU!寄存器堆?运算单元?那些逻辑连接虽然被传真扭曲,但框架思路清晰得可怕!

第三张:天线与射频组件集成路径!内置!微带!

苏仲平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穿透传真件的模糊像素和噪点干扰,死死钉在纸面上。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极其艰难的推演和验证。最初的震怒和因女儿失态带来的惊疑,此刻已被一种纯粹的、高度紧张的审视所取代。他毕竟是浸淫精密制造行业数十年的老手,虽然通讯电子并非他的专长,但那份图纸上流露出的严谨逻辑、大胆构想和对技术极限的挑战,如同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商业嗅觉中最敏锐的那根神经!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那张处理器架构草图,试图理解那些超越时代的逻辑单元设计。虽然细节模糊,但那份试图将复杂运算浓缩于方寸之间的野心,那份对微型化、集成化的极致追求……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这……这绝不是一个空想家的涂鸦!这是一个拥有深厚技术功底和惊人前瞻视野的工程师,在现有物理极限边缘,用最坚韧的智慧和最大胆的想象力,生生劈开的一条通往未来的荆棘之路!

这东西如果被IBM、摩托罗拉甚至贝尔实验室那群人看到……苏仲平甚至不敢想象他们会开出怎样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天价!更可能的是,这些巨头拥有庞大的研发体系,会立刻组建团队,将这份模糊的路线图转化为实际产品!

一股足以冻僵血液的寒意和后怕伴随着同样巨大的、令他浑身发抖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

林泽远!这个素未谋面的名字,像一个沉重的砝码,砸在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上!他把如此恐怖的能量核心,展示给女儿?交给文华?仅仅是因为文华有精密制造?这理由在图纸的价值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这背后有什么?那个青年想从文华得到什么?他那句能让文婉失态的“创造的温度”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危机感和更巨大的机遇感像两条疯狂舞动的毒蛇,啃噬着他的神经。文婉对那个青年诡异的熟悉感……青年对文华那种近乎赌博般的信任……

一个巨大得足以吞噬一切的命运漩涡,正在上海那个小小的钟表行里生成!而漩涡的中心,就是这份图纸和那个叫林泽远的青年!

不能等!绝对不能等!一秒都不能耽搁!图纸不能离手!他必须立刻出现在上海!在那个青年可能改变主意、在那个图纸可能被窥视、在一切变数发生之前!

“机票!”苏仲平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如同野兽般盯着小张,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铁块,“立刻订!从洛杉矶飞上海的!最快起飞!任何时间!任何舱位!现在!立刻!马上!我要在飞机上看到所有与通讯设备微型化、半导体工艺有关的资料!快!跑着去!!”

他像一头被彻底点燃的暴怒狮子,完全忘了自己还光着脚,忘了身上只胡乱套着睡袍,忘了套房卧室里他的妻子周雅琴正在担忧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甚至压根没动过要去通知她的念头。在价值万亿美金的未来面前,一切琐碎的凡人事务都无足轻重!

他紧紧攥着那几张还带着传真机温热和墨水味的救命符咒般的图纸,感觉上面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伤手心!他一把推开上前试图给他拿鞋的小张和试图安抚他的值班员,如同一道刮向未知深渊的狂风,裹挟着那改变文华命运、甚至可能撼动世界的几张薄纸,冲出了酒店大堂,冲向门外等候的轿车!

“护照资料!电话联系在沪所有能调动的关系,让李经理立刻去文华钟表行!24小时保护现场和那位林先生!绝不能有任何闪失!资料!”他一头扎进后座,对着挤进来的小张吼叫。汽车如同离弦之箭射入浓重的加州夜色之中。

苏仲平瘫在冰冷的高级真皮座椅里,浑身被冷汗浸透,又因为狂热而滚烫。他死死盯着手里的图纸,那上面的每一道模糊的线条都像是通往未来的坐标点。

命运……巨大的命运……

它正用无形的线,将我、苏文婉、还有此刻正疾驰在洛杉矶高速路上的疯狂男人,死死捆绑在一起,砸向那个必将掀起滔天巨浪的漩涡中心!

而我,站在文华钟表行温暖沉静的灯光下,目光穿透明净的玻璃窗,投向外面已然染上暮色的淮海中路。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厚重悠扬地敲响,像是在为即将狂飙突进的时代奏响嘹亮的序曲。

我知道,隔着一个昼夜交替的太平洋,那只决定命运的鹰已经被惊醒,正以超过音速的速度撕裂长空,向我——向这份由我亲手撒向人间的未来火种,狂扑而来。

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棋局已开。这一次,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