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将军府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也压得人喘不过气。连续几日的阴霾,终于被赵氏“施恩”般的一道口谕撕开了一道缝——允许林婉清在丫鬟陪伴下,出府前往城郊的护国寺“祈福”。

“祈福?”林婉清看着铜盆里自己苍白憔悴的倒影,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过是赵氏做给外人看的表面功夫,以示她这个继母的“宽厚仁慈”。顺便,或许也存了让她这个“晦气”的嫡女离府,免得冲撞了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的心思。

“小姐,您真要去?”秋月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米粥进来,小脸上还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只是眉宇间满是忧虑,“那护国寺香火鼎盛,贵人云集…赵夫人这时候放您出去,奴婢总觉得…没安好心。”

“去,为什么不去?”林婉清接过温热的粥,小口喝着,眼神沉静如水,“清荷院是牢笼,护国寺…未必不是机会。”她需要药材,需要新鲜空气,更需要…一个暂时脱离赵氏母女视线的环境,来验证一些想法,寻找一些东西。系统图鉴里那些标注着“东璃国少见”的药材,护国寺的后山,人迹罕至之处,或许就有线索。

秋月拗不过她,只能忧心忡忡地替她梳洗。翻遍了清荷院压箱底的旧物,才勉强找出一件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素青色棉布斗篷给林婉清披上。她自己则穿了件半旧的灰布袄子,主仆二人,寒酸得连府里体面些的管事娘子都不如。

一辆半旧的青帷小车早已候在侧门。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仆,眼神浑浊,对林婉清的态度也谈不上恭敬。王嬷嬷派来的一个面相刻薄的婆子跟着“伺候”,说是伺候,实则监视。

车轮碾过京城积着薄雪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咯吱”声。车厢内狭小冰冷,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和霉味。钱婆子抱着手臂坐在对面,半眯着眼假寐,偶尔掀开眼皮,投来一道毫不掩饰的、带着轻蔑和审视的目光,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林婉清闭目养神,对那目光视若无睹。她的意念沉入系统空间,一遍遍复习着《基础草药图鉴》里那些罕见草药的形态特征和生长习性,如同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擦拭自己的武器。

护国寺位于京郊西山脚下。还未到山门,空气中便已弥漫开浓郁的香火气息,檀香、线香、酥油灯燃烧的混合气味,厚重而肃穆。远远望去,寺庙依山而建,殿宇恢弘,金顶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闪烁着庄严的光泽。山门前巨大的青石广场上,早已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华丽车马,绫罗绸缎、环佩叮当的贵妇贵女们,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如流水般涌向那香烟缭绕的朱红大门。

林婉清这辆半旧的青帷小车,在这片珠光宝气中,寒酸得如同混入鹤群的鸡,瞬间吸引了不少好奇或鄙夷的目光。钱婆子似乎觉得有些丢脸,低声催促车夫快点绕过正门,将车停在了寺庙侧后方一处偏僻的角落。

“大小姐,到了。”钱婆子率先跳下车,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您自个儿进去祈福吧,心诚些。老婆子腿脚不好,就在这车边候着了。秋月,你跟着小姐,仔细伺候着,别让小姐冲撞了贵人!”她特意加重了“冲撞贵人”几个字,警告意味十足。

林婉清没理会她,扶着秋月的手下了车。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和香火的气息。她拉了拉素青斗篷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

“秋月,我们走。”她低声说了一句,并未走向那喧嚣拥挤的正殿,而是拉着秋月,脚步一转,径直朝着寺庙后山、那片人迹罕至、林木幽深的区域走去。

“小姐?”秋月有些不解,但还是紧紧跟上。

钱婆子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化为鄙夷的冷笑:“哼,晦气东西,连菩萨都嫌脏,只配去后山野地里待着!”她拢了拢袖子,缩回到车辕边避风,懒得再管。

越往后山走,人声越是稀疏。参天的古木枝桠交错,遮蔽了本就阴沉的天光,林间光线昏暗。厚厚的落叶和积雪覆盖着地面,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中香火的味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泥土、腐叶、松针以及冬日草木特有的清苦气息。

林婉清放慢了脚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仔细地扫过林间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岩石、每一株顽强存活的植物。系统灌输的“望”诊能力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寻常人眼中杂乱无章的野草枯藤,在她眼中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秋月,看那株,叶片呈心形,边缘有细密锯齿,叶背有细微绒毛,茎干紫红…是紫苏,发散风寒的良药。”

“还有那边岩石缝里的,矮小丛生,叶片狭长如剑,顶端有白霜…是白及,止血生肌的好东西。”

“那棵枯树根下的,伞状菌盖,颜色灰褐带紫纹…不行,那是毒鹅膏菌,见血封喉,离远点。”

她一边低声指点着秋月辨认,一边仔细搜寻着图鉴上记载的那些更为罕见的品种。秋月听得连连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自家小姐的崇拜,也小心翼翼地帮忙寻找。

突然,林婉清的脚步停在了一处背阴的、布满青苔的巨大岩石下方。她的目光,死死锁住了岩石缝隙里顽强探出的几根藤蔓!

那藤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红色泽,如同凝固的血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妖异。藤身虬结扭曲,表皮干枯布满裂纹,仿佛饱经风霜。最奇特的是它的叶片,呈狭长的卵形,边缘是锋利的锯齿,叶脉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深紫,在灰绿的背景中异常醒目!

血玉藤!

图鉴上有记载!美容圣品,极其罕见!其汁液能刺激肌肤新生,祛除暗沉瘢痕,效果惊人!但因其生长环境苛刻,采摘不易,且图鉴记载其炮制方法似乎有残缺,导致在东璃国几乎绝迹!没想到,竟在这里发现了!

巨大的惊喜瞬间攫住了林婉清!太后寿宴!美容丹!反击赵氏母女的契机!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眼前的迷雾!她需要它!不惜一切代价!

她立刻蹲下身,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拿出一柄小巧的、用于采药的竹刀,小心翼翼地拨开岩石缝隙周围的苔藓和枯叶,露出血玉藤深扎在石缝里的、同样呈现暗红色的根系。动作极其轻柔专注,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生怕损伤了分毫。清冷的眉眼间,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热切光芒。

就在她全神贯注、几乎将外界一切屏蔽之时——

“呵,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大小姐。”一个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的男声,突兀地在不远处响起,打破了林间的寂静。那声音清朗,却如同冰锥般刺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林婉清的动作微微一滞,却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血玉藤根须。

“真是晦气,走到哪里都能碰到脏东西。”另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调笑,“苏兄,你说这护国寺的后山,什么时候也成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地方了?也不怕冲撞了菩萨,更添晦气!”

脚步声靠近。几双做工精良的鹿皮靴踏碎了地上的枯枝败叶,停在了离林婉清几步远的地方。

林婉清终于缓缓抬起头。

逆着林间稀疏的光线,三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为首一人,身姿挺拔,穿着月白色云纹锦袍,外罩一件银狐裘滚边的玄色大氅,面容俊朗,剑眉星目,本是极出色的相貌。但此刻,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如同在看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他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玉佩的纹路极其特殊,竟是一条首尾相衔、形态古朴狰狞的螭龙,龙眼处镶嵌着一点细小的、幽暗的红宝石,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正是丞相府嫡长子,林婉清曾经的“未婚夫”——苏沐阳。

他身旁的两个同伴,一个穿着宝蓝团花绸袍,满脸轻浮;另一个穿着墨绿锦袍,眼神闪烁,正用那种打量货物般的、充满恶意的目光在林婉清身上扫来扫去。

苏沐阳的目光掠过林婉清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素青斗篷,扫过她沾着泥土的手指和手中那柄简陋的竹刀,最后落在她那张虽然苍白憔悴、却意外沉静的侧脸上。他的眉头厌恶地皱起,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冰冷刻薄:

“林婉清,你还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将军府待不下去了,跑到这佛门清净地来装可怜?还是说,你知道本公子今日会来礼佛,特意在此…守株待兔?”他刻意加重了“守株待兔”四个字,带着浓浓的讽刺和羞辱。

“苏兄,我看她是知道自己那副尊容惹人厌,只配躲在这后山野地里,跟这些杂草烂泥为伍!”宝蓝锦袍的青年立刻附和着嗤笑,声音刺耳。

“就是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还妄想攀附苏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墨绿锦袍的青年也跟着起哄,笑声猥琐。

刺耳的嘲讽如同冰雹般砸落。

秋月气得浑身发抖,小脸涨得通红,想要上前理论,却被林婉清一个眼神制止。

林婉清缓缓站起身。她甚至没有拍掉手上沾染的泥土和苔藓。兜帽下的脸微微抬起,目光平静地掠过苏沐阳那张写满厌恶的俊脸,掠过他那两个狺狺狂吠的同伴,如同掠过几块挡路的顽石,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那眼神,太静了。静得可怕。没有羞愤,没有委屈,没有怒火,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过是拂过耳畔的风。

她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发生。再次蹲下身,将全部注意力重新投入到那株珍贵的血玉藤上。小心翼翼地用竹刀剥离着岩石缝隙的泥土,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眼前这株奇特的藤蔓,才是这天地间唯一值得她关注的存在。

苏沐阳被这彻底的无视噎得胸口一闷!预想中的羞愤欲绝、痛哭流涕、或者恼羞成怒的场面一个都没出现!这女人…她怎么敢?!她凭什么?!一股莫名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俊脸都有些扭曲。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更恶毒的话,却发现面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所有刻薄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就在这时,林婉清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在苏沐阳身上清冽熏香里的、极其淡薄的奇异花香,再次钻入她的鼻腔。那味道…和林诗瑶身上的腥甜花香,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隐晦、更加…危险?

她握着竹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稳定。依旧没有抬头,仿佛那异香,也不过是林间飘过的一缕寻常气息。

苏沐阳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专注采药的模样,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难受。他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真是晦气!走!别让这脏东西污了眼睛!”他带着两个同样觉得无趣的同伴,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带着明显的烦躁。

直到那令人作呕的脂粉气和刻薄的议论声彻底消失在林间深处,林婉清紧绷的神经才微微放松。她小心地将最后一截血玉藤的根须完整取出,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包好,收入袖中(意念瞬间送入系统空间保存)。

“小姐…您没事吧?”秋月这才敢上前,声音里带着后怕和心疼,眼眶都红了,“苏公子他们…他们太过分了!”

“几条挡路的野狗罢了,何必在意。”林婉清的声音平静无波,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目光投向苏沐阳等人消失的方向,深潭般的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那玉佩的螭龙纹…那若有若无的奇异花香…还有他对原主那深入骨髓的厌恶…

这些,都像是散落在迷雾中的碎片。

她拉起兜帽,遮住眼中的寒意。“走吧,祈福。”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是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一丛茂密的、挂着残雪的灌木丛。

那里,一片半旧的、灰扑扑的粗布衣角,在灌木的枝叶间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