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没有,你想太多了。”冯然努力维持淡然的表情,“我只是例行询问,不然问什么呢?就跟见面问吃了吗一样。”

冯雨压根不听,紧紧盯住亲姐:“你每次都要问两三遍!你干什么啊?你不是小霸王吗?怎么会被人欺负?”

家里母女三个开玩笑,老妈是大霸王,大女儿是小霸王,小女儿是个最难治的,倒反天罡的老霸王。

“我说,没有!听清楚了吗?”冯然呼吸猛地粗了些。

冯雨气急了问:“为什么要欺负你?凭什么欺负你?”

“别说了!烦死了!”冯然吼道。

往常姐姐一吼烦死了,妹妹立即就安静如鸡,这回却不一样,冯雨飙出了泪花:“妈呢?妈知不知道,她……”

还没正式满18岁的小孩说到一半卡壳了……她姐念高中,亲爸没了,家里还背了债,她那时候还很小,不知道是不是吓住了,经常生病,妈带着她要跑医院,还得照顾她吃喝,管着家里田里地里,想着还债,根本顾不上在县城读书的姐姐……小孩的泪流得越发宽了。

“你行了啊,别哭了,赶紧休息一下去上晚自习,别自己脑补了。”冯然凶了两句,也实在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好继续假装她妹的揣测错误,拎着空行李箱就走。

冯雨憋着眼泪,看着亲姐渐渐走远,猛地一抽,又趴在石桌上闷头哭了一通,脚边一大堆的水果零食也不可避免地沾了几滴滚烫的眼泪。

冯然坐着公交车回市里,一路上风吹得脑袋疼。

为什么欺负她?

因为她好欺负啊。

爸爸死了,妈妈管着妹妹,要种地要挣钱要还债,从没有出席过任何一次家长会,甚至没去学校看过她一次,连注册报名也是独自一人,她当时身上常年两套换洗的衣服,又穷又土。

当然,正常人才不会管你到底有没有爸,甚至没爸还会同情你,但正常人是不会霸凌的。

会霸凌的人,不是正常人,是变态。

变态最懂筛选人群中好欺负的绵羊了。

停!冯然向自己发号施令,不能再想了,她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她现在,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甚至保护母亲和妹妹。

冯然又想,下次真的不用再问冯雨那样的问题了,她妹妹比她聪明多了,学习那么好,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她的地步,哪怕是冲着成绩,老师也不会不管的。

周一开始,周而复始的工作也重新开始。

又一个周四,冯然和亲妈视频,李小满笑着展示自己已经完全消肿的手腕,说现在一切都正常了。

“那你也不要又狠起来不要命地干活,不然伤到身体,不仅花钱,还耽误其他活。”冯然叮嘱。

李小满没吼,乖乖答应:“好好好,我肯定注意休息的,马上就要插秧了,不能耽误的。”

“到时候跟我说,周末我回家帮忙。”冯然眉头一皱,又叮嘱。

李小满还是笑着答应。

母女俩难得和谐愉快地结束了通话。

一切恢复正常了吗?

并没有。

冯然只觉得自己快疯了,因为她现在处于非正常状态。

最难熬的是晚上。

白天要上班,要跟同事、客户沟通交流,她必须保证状态,强行装出一副或云淡风轻或专业干练的姿态。

但下班之后,回到自己的出租房,随意对付了晚饭,赖在沙发或者床上无所事事地放空,恐惧和煎熬就会顺着每一处的缝隙涌出聚集,直到紧紧缠裹住她。

这时的冯然,完全失去了任何行动能力,她只能瘫软在原地,眼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却连呼救都做不到。

她想不通,几年前到底是为什么对王储鑫动的心,又是怎么样的脑子从未察觉他是个……那样的人。

但最令她恐惧的是,自己被别人称量出的价格,只有八万八。

她只值八万八吗?她这么廉价吗?

冯然当然清楚,如果一直代入王储鑫的价值观,说明她自己本身也是个会对人称量定价格的烂人,但她没办法不在意,那是一个在她生命里出现了五年之久,做过极其亲密的事,分享过无数生活和喜怒哀乐的人,这样一个人,说她只值八万八,她愤怒又伤心,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排解了。

更无力的,是她的确没有多少积蓄,也没有多少本事。

她当年的高考分数只过了三本,能上的大学都很贵,家里又穷,她性子也执拗,即使亲妈说要借钱读书,到底没答应,跟着村里人去外面开始了打工生涯,先在外省待了有三年,后来遇到李小满生病,冯雨急得大哭给她打电话,她就又回来了老家这个四线城市,在市里打工,时不时地回家帮帮忙。

她做过很多很多的工作,光是餐厅服务员就干过许多店,超市收银员、陈列员也干过,面包店学徒也干过……也进过厂,无一例外卡着没有大学文凭,压根就看不到任何希望。

最后成了销售,也吃了很多苦头,学了不少东西,提成拿到过一些,又是卡在学历上,寸步难进,一直做着基层的工作。

不少人建议过她提升学历,搞一下成人自考,可是有限能选择的那几项,她不感兴趣,也没信心学好,更关键是那东西一点也不便宜,而且证书最后是跟全日制有显著差别的,会不会最后花的是个冤枉钱呢?

她舍不得。

其实她哪里有什么积蓄?节省是真的,但省下来的钱到了年底就要拿回家给妈拿去还债,年底是必须要还一部分的,不然自家过不好,债主家里也过不好。

去年年底,她妈不想要她的钱了,理由也是为的她快要结婚了,她发了一通脾气,说怎么了,她结婚了就不是李小满的女儿了吗?最后还是塞了过去。

然后开年到现在,攒下来的钱还不到一万呢。

这么多年……就这样蹉跎到了现在。

冯然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她唯一确定的是,妹妹一定要上大学。即使家境如何和喷嚏一样藏不住,但冯然和亲妈的想法很一致,尽可能让冯雨过得舒心一点。

但她自己呢?又该如何?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葛晓琳说的那些话,即便她当时就铿锵有力地反驳了,但并不代表她真的能改变社会现状。她真的不怪葛晓琳那样说,因为她知道葛晓琳说的是残酷的现实,她们的熟人圈子里,一定有很多人,已经把她当做了拜金女……哪怕她在跟王储鑫的恋爱过程里,没占到一点便宜;也一定有很多人,如同葛晓琳的预言一般,把她当做一个离了婚的人那样对待。

可她无法改变那些人的看法,她只能选择封闭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看不听,即便如此,王储鑫那些恶毒的话,仍然会时不时地钻进她的心里,把她一颗心脏啃噬成支离破碎的血糊糊。

被白睡了五年。

再没有比这句评价更恶毒了。

冯然所有关于爱情的美好憧憬全部被打破了,她的真心被别人当成了免费的性,而后又弃如敝履,五年啊……她那样灿烂又真诚的五年,完全错付了。

王储鑫变成了四爪多角的怪兽,扭曲又臃肿的身躯庞大无比,还有着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却偏偏速度惊人,追着她不放……又一次从噩梦里吓醒的冯然,忽然再无法克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除了伤心难过于自己错付真心,当然还有难言的惶恐。

未来该怎么办?如果被下一任对象嫌弃要怎么办?即使早就认可贞节这种东西该被批判和抛弃,但对从小在相对保守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女孩来说,它仍是一种无形的禁锢,何况她的确憧憬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未来只能找到比王储鑫还差劲的……又该怎么办?她要孤独终老吗?

冯然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能安睡的按钮。

她在白天一切如常,却在晚上开始大量喝酒,偶尔还加上暴食,家里开始从整洁变得邋遢,甚至床单垂落的一角也染上了脏污……角落里被喝空的小瓶二锅头堆了满满一袋子。

二锅头,特别好,够劲儿,还不贵,啤酒什么的都不行,她本身酒量就很好,喝那些即便通宵也不会醉。

也不能倾诉。

对谁都不行,母亲不行,她已经那样艰难,妹妹不行,不能打扰她的学习,挚友也不行,她没办法诚实表述自己的痛苦。

袒露痛苦,原本就比痛苦本身更可怕。

某天下班,冯然在小卖部转悠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拿了个打火机,忽然又指着老板身后的烟柜道:“给我来一包那个……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第三个。”

那上面画了朵荷花,瞧着还挺好看。

“42+2,一共44。”老板道。

冯然有一瞬间的后悔,好贵……那么一小盒居然要42?但很快就把付款码调了出来。

回了房间,把那盒荷花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拆开,咔哒点燃后,巴巴地伸着脖子凑上去吸了一口,随后就是惊天动地的咳嗽,那烟雾似乎一瞬间就蹿进了肺部,搅动得器官仿佛都移了位。

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

冯然最后把烟掐灭扔进了垃圾桶,剩下的一整盒原本也想丢掉,想到42到底又没舍得,眼不见为净地扔到了化妆桌抽屉的里侧,接着人站直了,看了一圈脏乱的房间,又吸了口隐约带着些酸臭味的空气……那是残留的酒液发酵出的,她怎么就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这样?

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很久远的念头,冯然迅速打开了手机里的应用商店开始搜索。

她注册成了一名外卖骑手。

把工作要求和时间规定那些都读完了,扔下手机,戴上手套,开始打扫起了卫生。

她必须强迫自己开启新生活了,不该再缅怀她那份被辜负了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