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茗闲烹未几时,羽书已驰长安城。
向来太平不长久,都是颠沛乱世人。
夏日的蝉鸣,聒噪地淹没着长安城,仿佛要将这短暂的太平也一并煮沸。
李云府邸内,一方清幽。新煮的绿茗在杯中氤氲着清香,水汽袅袅,正是偷得浮生半刻闲的光景。他执杯浅啜,眉宇间难得舒展。
然而,这份悠闲薄如蝉翼。
急促的脚步声撕裂了庭院的宁静。一个家仆几乎是撞进门来,胸膛剧烈起伏,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手中紧攥着一张被汗水浸得微潮的纸卷。
“大人!急报!”
李云心头微沉,放下茶盏。接过纸卷展开,目光扫过其上墨迹,那片刻前的闲适瞬间冻结、碎裂,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茶香犹在鼻端,他却已顾不上那杯温热的茶水,霍然起身,身影如风般卷出厅堂,只留下案几上那杯被遗忘的碧色。
马蹄踏碎长街的喧嚣,李云直奔张萧府邸。心头一股沛然的浩然之气流转,方才疾驰带来的些微疲惫顷刻消散。他未作停留,脚步不停,径直闯入那气氛已然凝重的府邸深处。
厅堂内,空气沉滞得如同灌了铅。张萧端坐主位,眉头紧锁,仿佛压着千钧重担。下首,刘流面色冷硬如铁,目光锐利。另两位将领的存在感极强:一位周身笼罩着一层淡金佛光,宝相庄严,是胡仲;另一位则气息外放,一股无形的霸气迫人眉睫,正是卫宁。
李云的到来并未让这压抑的氛围缓和多少。他寻了个空位坐下,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清晰而冷静:
“容我梳理一下,主公原先控制的十几州,依长江两侧分布,后来主公讨伐控制江南地区的一个小国,高彩横叉一脚,至使原先长江两侧地区,被那两国分占了是吧?高彩的主公是叫乾栓吧?现在的局面就是乾栓带着南方的两个国家联合起来攻打我们,是吧?”
他试图将纷乱的局势条理化,话音未落,却被张萧低沉的声音打断,那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想想怎么破局吧。”
“打!”刘流几乎是立刻接口,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字,带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
张萧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人,疲惫中带着审视,依次点名询问:
“其他人呢,也是这个意思,李云?”
李云迎上张萧的目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要打便打,怕他不成。”
“胡仲?”
被问到的僧人双手缓缓合十,低诵一声:
“阿弥陀佛。”
那周身的淡金佛光似乎凝实了一瞬,流转间,竟隐隐透出一股与慈悲相悖的凛冽肃杀之意。
张萧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最后落在卫宁身上:
“卫宁?”
卫宁身躯挺直如标枪,眼中战意熊熊燃烧,吐字如雷:
“打!”
尘埃落定。张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疲惫依旧,却多了一份决断:
“那便,打吧。刘流,你来部署。”
“是!”刘流抱拳起身,动作干脆利落。他环视众人,语速极快,条理分明:
“卫宁,你我各带三万士兵,分别抵抗南方那两国。胡仲,你领一万,防守三州。”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主位的张萧身上,话语顿了顿,关于乾栓的安排,成了悬在厅堂中的无形重物:
“至于乾栓......”
刘流不再开口,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张萧。
“我去。”李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厅内霎时一静。刘流眉头微蹙,保持着冷静,开口道:
“李云,莫开玩笑。”话语里是直白的质疑。
一旁的卫宁也忍不住开口,他虽霸气外露,但对这位新入核心圈的后辈谋士,语气中还是带着明显的劝慰:
“李云,你治国我信,可打仗,外行还是别参与的为好。”他担心这位儒生不知战场凶险。
胡仲适时地加入劝解,佛号声中带着关切:
“李施主,刀剑无眼,还是不去为好,乾栓那边,派其余武将前去便好。”
“的确,李云,让其他武将去吧,你安心治理即可。”刘流也再次强调。
李云没有反驳,亦未动怒。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然而,令人惊异的变化发生了——那原本萦绕周身、浑厚磅礴的浩然儒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淬炼、重塑!温润内敛的气息陡然收敛,一股锐利无匹、仿佛由万千刀兵凝聚而成的金戈之气,轰然勃发,充斥了整个厅堂。这气息并非狂暴,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锋芒和不容置疑的自信。
在这股陡然转变的强大气势下,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铁:
“你们放心好了,我可没那么无聊,说自己做不到的事。正好,我也想去见见那个高彩,是个什么人物。”
厅内众人感受到这股截然不同、却又强大无匹的气息,再看他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坚定,劝阻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心意已决,无需多言。众人又简单商议了几句细节,便各自匆匆离去,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是夜。
李云的卧房内,榻上辗转反侧。白日里那金戈之气仿佛仍在血脉中奔流,与窗外永无休止的焦躁蝉鸣纠缠在一起,扰得他心绪难平。索性披衣而起。
更深露重,府邸一片死寂,仆从早已沉入梦乡。唯有那夏蝉,不知疲倦地嘶鸣着,将这寂静衬得愈发空旷。
他推门而出,细微的响动惊扰了廊下憩息的爱驴——五百里。它原本伏在地上,此刻长耳一抖,抬起头,鼻翼翕动,在黑暗中看向主人。
李云望着它,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轻抚了一下它壮硕的脖颈,低声道:
“五百里,安心睡去,我出去走走。”
五百里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仿佛回应般的轻哼,喷了个响鼻,似乎听懂了主人的吩咐,重新将头伏下,很快便安静下来。
看着爱驴沉静的模样,李云脸上那抹浅笑加深了些许。他不再停留,身影融入长安城浓重的夜色之中。
漫无目的,信步由缰。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多少寂静的街巷,眼前豁然开朗。巍峨的宫墙在月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大唐皇宫的宫门前。
宫门虚掩,守卫早已形同虚设。李云略一驻足,便抬步走了进去。
昔日的煌煌帝阙,如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白玉阶缝里,青翠的杂草生机勃勃地疯长,几乎淹没了御道。点点幽绿的萤火,在草丛间、断壁残垣上无声地飞舞、沉浮,如同散落人间的星屑,将这片废墟映照得凄迷而诡异。
李云步履无声,穿过空旷的广场,踏入曾经象征权力巅峰的主殿。
殿内穹顶高阔,蛛网密结,月光从破败的窗棂和屋顶的漏洞中倾泻而下,在蒙尘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虽然处处是倾颓的痕迹,残存的雕梁画栋、巨大的蟠龙柱,依旧倔强地昭示着往昔的煊赫与荣光。
李云伫立殿中,目光扫过这片盛极而衰的遗迹,心神仿佛被拉入时光的漩涡。
就在他出神之际,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又仿佛刚刚踏月而来。
李云若有所觉,缓缓扭头望去。看清来人面容,他眼中并无太多惊讶,只有一丝了然,轻声道:
“师傅,怎么,也想回来看看。”
来人沉默着,没有回应。李云便也安静下来,不再言语,只是陪着师傅,站在这片凝固了辉煌与衰败的时空里。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唯有远处隐约的蝉鸣和殿内萤火明灭。
过了许久,那人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直接切入了核心:
“你打算怎么办?”
李云的目光从残破的藻井上收回,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还能怎么办,打呗。”
那人微微颔首,对他的决定并无意外,话语却直指要害:
“也好,你虽然兵道贵为九境,但毕竟没上过战场,能力到底还是虚浮,这次征战,也好让你巩固一下境界,不然,你连打个七境都费劲。”
这评价一针见血,戳中了李云最深的隐忧。他沉默了一下,无法反驳,只得转换话题问道:
“师傅,此次过来,不会是只为了看看以前生活奋斗过的地方吧?”
来人似乎轻笑了一下,承认道:
“你这倒是猜的没错。”他顿了顿,问道:“见过那位谋圣来吧?”
李云点头:
“见过。”
“他是不是给了你一个种子?”
李云再次点头,肯定道:
“是。”
“你也知道那个种子对应哪几个东西了吧?”来人语气肯定,随即点明来意,“此次过来,主要是给你一个线索。虽然你跟着袁天罡那老小子,学了些观星占卜,但毕竟有些东西是你算不到的,便过来给你些提示。”
他伸出食指,比划了一下:
“只能有一个,说吧,要什么。”
李云几乎没有犹豫,脱口问道:
“那位山下姑娘,又在何方?”
来人似乎早有所料,回答得清晰而有限:
“九州之内,任意地区。”他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个关键信息,“不过可以确定,他还活着。”随即,他又抛出一个指向更深的线索,“当然,你要想更进一步了解张萧和她的关系,可以看看那位山上仙人的诗。”
话音落下,那人的身影便如融入月光般,开始变得模糊、稀薄。最后留下一句飘渺的话语:
“有空去阴山看看,你毕竟师承于我,到那看看,没准能有什么感悟。”
李云不再多言,对着那即将消散的身影,郑重地拱手一礼。
身影彻底消失无踪。
恰在此时,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悄然泛起,撕裂了深沉的夜幕。晨光熹微,映亮了李云沉静的面容。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在晨曦中更显沧桑的宫阙废墟,转身,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
“好了,回去吧。”
他的身影穿过荒草与流萤,消失在渐亮的宫门之外。身后,偌大的皇宫在晨光中沉默地矗立,见证着又一个乱世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