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驴偶得
[张] 李云
槽头倔驴嚼夜草,架上憨鹰啄晨光。
莫道俗务催人老,且向闲处觅清凉。
自打给钱、孙、赵那几位“国之忠臣”封了“市容协理”、“剿匪善后大使”、“劝课农桑宣慰使”等光鲜亮丽的虚衔,长安城明面上那些沸反盈天的抗议声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陡然间消停了不少。这几日,州府门前清静了,那些鼓噪生事的“民意代表”也仿佛一夜之间懂得了“谨守本分”。
李云乐得享受了几天难得的清静。府衙里堆积如山的公文,似乎也因这份安宁而变得顺眼了些,处理起来竟也快了几分。新政推行中那些硬骨头——清丈田亩、盐铁专营——虽仍是压在心头的大石,但至少眼前少了些嗡嗡乱飞的苍蝇。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暖融融的金辉透过窗棂,洒在紫檀木的案几上,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懒洋洋的惬意。连日来的殚精竭虑仿佛被这暖阳融化了几分。李云难得没在堆积的卷宗前皱眉苦思,反而搁下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信步踱到了后院——他那头宝贝坐骑,大名鼎鼎的“五百里”,正悠闲地拴在槽头。
五百里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厚重的眼皮,打了个带着草腥味的响鼻,便继续慢条斯理、心无旁骛地咀嚼着槽里上好的干草——那草料里还拌着喷香的豆粕。阳光给它油光水滑的棕黑色皮毛镀上了一层暖金,膘肥体壮,肚皮圆滚滚的,一副“任你天塌地陷,我自岿然吃草”的惫懒模样。
“你这夯货!”李云走近,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五百里厚实的脖颈,手感沉甸甸的,“前些日子让你驮我去主公府上,你倒好,给我演一出‘此路不通’,害得我徒步而行,脚底板都磨薄了一层!如今倒好,吃得比我这州府幕僚还精细,瞧你这膘,厚得都能刮下三指油了!” 他顺手拿起挂在槽边木桩上的鬃毛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五百里刷着脊背。毛刷刮过厚实的皮毛,带起细小的尘屑,在午后澄澈的阳光里轻盈飞舞。五百里舒服得眯起了眼,长耳朵惬意地抖动几下,尾巴也悠然地甩了甩,扫起一小片尘土。
正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饲驴之乐”,身后传来一阵熟悉而爽朗的大笑,带着风尘和豪气:
“哈哈哈!好你个李大人!不琢磨着刮那些‘贤达’的地皮,倒有闲情逸致在这儿伺候起驴大爷来了?”
不用回头,便知是刘流。这家伙卸了沉重的甲胄,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腰间挎着鼓鼓囊囊的箭囊和一个皮质水袋,脚蹬牛皮靴,一副准备出城行猎的架势。
李云手下刷毛的动作不停,头也不回地揶揄道:“哟,刘大将军这是又要去打猎了?可别又像上回,带着大队人马,吆喝震天响,折腾了大半日,结果连根兔子毛都没捞着,最后灰溜溜跑到东市,买了只蔫头耷脑的肥鸡回去充数,惹得营里弟兄们笑掉了大牙!”
“放屁!”刘流被戳中旧日糗事,黝黑的脸膛顿时涨红,梗着脖子反驳,声音都拔高了,“那是那林子邪性!兔子都他娘的成精了!钻得比耗子还快!今日不同!我去的是城外西山的皇家猎苑!看守的老军头说,新放进去几头健硕的梅花鹿,正肥美!今日定要猎一头回来,给主公下酒,也堵堵你这张损嘴!” 他大步走到槽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膘肥体壮的五百里,伸手捏了捏它厚实的肩胛肉,“啧啧啧,李云,你这驴,养得是真不赖!瞧这身板,这膘情!拉去磨坊磨豆腐,怕是都能多榨出两斤浆来!”
五百里似乎听懂了“肥”字和“磨豆腐”的恶意揣测,极其不满地打了个更响亮的喷嚏,喷了凑近的刘流一脸带着草沫和口水的雾气。
“嘿!你这倔畜生!不识好歹!”刘流猝不及防,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哭笑不得。
李云忍俊不禁,终于放下鬃刷,看着刘流的狼狈样:“行了行了,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刘将军既要去猎鹿,可有趁手的家伙?我记得前些日子整理库房杂物,翻出一把前朝旧物,是把角弓,看着还算完整,力道也尚可,要不要拿来试试?”
“哦?李大人还有这等私藏?”刘流眼睛一亮,顿时忘了脸上的草沫,“快快快!拿来瞧瞧!军中硬弓是好,可射鹿讲究个快准巧,太沉的反而不趁手!”
李云引着兴致勃勃的刘流,穿过回廊,走向自己存放杂物的那间偏僻小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略显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淡淡墨香、木头霉味和灰尘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却堆得满满当当:靠墙是码放得还算整齐却落满灰尘的旧卷宗;几摞不知名的线装书随意堆在角落;地上散落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器物——造型奇特的青铜镇纸、断了弦的旧琴、蒙尘的铜镜,多半是李云觉得有趣或有些来历,随手淘换或前任遗留下的;墙角还倚着几杆锈迹斑斑、枪缨早已褪色的长枪,更添几分沧桑。
李云在杂物堆里一阵小心翻找,避开摇摇欲坠的书堆,终于从最里面的角落抽出一个蒙尘的长条形布套。解开布套,露出一把造型古朴、通体打磨得油光发亮的角弓。弓身线条流畅,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内敛的力量感。刘流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入手一掂量,又试着空拉了几下弓弦,弓身发出低沉而饱满的“嗡”鸣,韧性十足。
“好家伙!”刘流赞道,眼中精光闪闪,“虽比不上军中制式的强弓劲弩,但这手感,这力道,射鹿正合适!轻巧趁手,好弓!”
“将军合用就好。”李云见刘流喜欢,也露出笑意。
刘流得了趁手的好弓,心情大好,也不急着走了,反而饶有兴致地在这间充满“历史”气息的小屋里转悠起来。“我说李云,你这屋子,简直像个百宝囊,又像个故纸堆。这都是些什么宝贝疙瘩?”他随手拿起一个造型憨拙、似狮似犬的青铜小兽镇纸把玩,“这玩意儿辟邪的?看着年头不短了。”
“那是前朝一位不知名小吏案头的镇纸,”李云解释道,“偶然所得,看它模样古拙有趣,便留下了。辟邪?或许吧,镇得住公文就行。”
“那这个呢?”刘流又好奇地指向一个挂在梁上、蒙着灰布、鸟笼形状的东西。
“哦,那是个旧物,据说是西域传来的‘捕梦网’。”李云抬头看了看,“传说能滤掉噩梦,留住美梦。没什么大用,我这般个境界,也不图这三瓜两枣的功效,夜里挂床头,图个装饰。”
两人就在这杂乱却充满故事感的小屋里,背靠着落灰的书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话题从这把角弓可能的来历,扯到某个泛黄卷宗里记载的前朝赋税趣闻,引得刘流大呼荒谬,又说到东市新开的那家胡人烤饼铺子,刚出炉的胡麻饼如何酥脆喷香,夹上炙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滋味如何美妙。阳光透过高高的、积着灰尘的小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无声地、缓慢地飞舞、沉浮。外间隐约传来五百里持续不断的、安稳的“咔嚓咔嚓”嚼草声,更衬得这方寸杂物间里,有种与世隔绝般的静谧与难得的悠闲。时间仿佛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
直到日头明显西斜,窗棂的影子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拉得又斜又长,刘流才猛地一拍大腿,惊觉道:“哎呀!光顾着跟你在这儿翻故纸堆、扯闲篇了!差点误了正事!再不去西山,好鹿都该归巢了!”他如同捧宝贝似的抱着那张角弓,风风火火地就往门外冲,“谢了李云!改日鹿肉管够!必有你一份!”
“慢着点!山路崎岖,仔细脚下!可别再空手回来,让主公等你的下酒菜!”李云追到门口,冲着那急匆匆消失在月洞门外的背影喊道。
刘流头也不回,只高高扬起手臂用力挥了挥,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李云站在杂物间门口,摇头失笑。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他踱步回到后院。五百里已经吃饱了,正百无聊赖地用一只前蹄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着松软的泥土,显得格外安逸。金色的晚霞给它庞大的身躯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光晕。
李云走过去,放松地靠在喂马槽边粗糙的木柱上。院墙外,长安城远远传来模糊而富有生机的市声——收摊的吆喝、归家的呼唤、孩童的嬉闹,交织成一片温暖的背景音。没有亟待批红的紧急公文,没有暗藏机锋的算计奏对,没有“大使”“协理”们可能闹出的幺蛾子,只有一头吃饱了偶尔尥蹶子的倔驴,一个被顺走了弓箭的豪爽损友,和一屋子落满尘埃、却仿佛封印着无数时光故事的旧物。
烦驴鬼李云轻轻拍了拍五百里宽厚的脑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和疲惫,“这偷来的半日闲……倒也不算太坏。”
五百里甩了甩尾巴,打了个满足的响鼻,算是回应。一人一驴,在暮色四合、炊烟袅袅的小院里,共享着这乱世烽烟中,片刻偷来的、纯粹而珍贵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