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告市人

[张]李云

可怜长安忠卿骨,不在高堂现神威。

今滋欲承市人愿,为贤请命入朝堂。

自诸位“国之忠臣”“深明大义”,将大把真金白银、田契铺面流水般送进府库,那深不见底的亏空窟窿总算被填上了大半。压在李云肩头的万钧重担为之一轻,年轻的脸庞上也难得透出几分松快。他毫不耽搁,笔走龙蛇,飞速拟就了一则公告,洋洋洒洒,满是锦绣文章,专为“嘉许”那些慷慨解囊的“长安诸贤”。

恰在此时,刘流也风尘仆仆地剿匪归来。他先去了张萧府邸复命,将剿匪详情、缴获清单以及钱、孙、赵等家“踊跃襄助”的“盛况”一一禀报。张萧端坐上首,听完汇报,面上无甚表情,只微微颔首,道了句:“知道了。李云处,你可去一趟。”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默许了李云后续的一切动作。

得了主公首肯,刘流精神抖擞,出了张府便径直打马,直奔李云的“羞玉院”。人还未进院门,他那爽朗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大嗓门就先一步炸了进来:

“李云!李云!你小子这次可做得真够狠呐!哈哈哈!”

李云正伏案润色那份《嘉许长安诸贤急公好义助剿匪安民事》的公告草稿,闻声抬头,脸上也漾开笑意,搁下笔,扬声应道:“哪有,哪有!刘将军浴血奋战,荡平匪穴,那才是真功夫!李某不过是跟在将军后面,捡捡漏,顺便给咱们的‘国之忠臣’们发发‘奖状’罢了!”

话音未落,刘流已带着一身未散的征尘和淡淡的铁锈血腥气,龙行虎步地闯了进来。他也不客气,大喇喇往李云对面的竹椅上一坐,自己拎起桌上的粗陶茶壶,对着壶嘴就“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茶,末了还满足地“哈”了一声,抹了把嘴。

“喏,看看,这就是给咱们的‘忠臣’们请功的。”李云笑着将那份墨迹未干的公告草稿推到刘流面前。纸上堆砌着“深明大义”、“急公好义”、“心系桑梓”、“堪为三州表率”等溢美之词,将钱、孙、赵等家捧上了云端。

刘流眯着眼扫过,手指点着“表率”二字,嗤笑出声:“表率?表率到把私兵老底都捐了当‘匪赃’?李大人,你这笔杆子耍的,比我砍人的刀还利索!杀人不见血,诛心呐!” 他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诶,刘将军此言差矣!”李云一脸“正色”,眼中却闪烁着促狭的光芒,“人家可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铺子地契拿出来支持新政、剿灭匪患的!如此‘赤胆忠心’,朝廷岂能不有所表示?寒了忠臣义士的心,李某的罪过可就大了。” 他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从袖中又抽出一份文书,上面赫然列着几个新设的官职名头:

长安城“市容协理”:正七品虚衔,无印信,无属员,职责:协助维护长安各主要街市“整洁有序”,可对随地吐痰、乱扔果皮者进行“劝导”。俸禄:月米一石。

三州“剿匪善后大使”:从六品虚衔,无印信,无属员,职责:象征性地“参与”讨论剿匪后地方恢复事宜,拥有向州府递交“建议书”的荣誉权利。俸禄:月米一石五斗)。

“劝课农桑宣慰使”:正七品虚衔,无印信,无属员,职责:在春耕秋收时节,代表州府至城郊“象征性”地巡视农田,鼓励农人,可享用当地乡绅提供的茶水点心。俸禄:月米一石。

刘流凑过去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指着“市容协理”和“劝导”二字,又看看“劝课农桑宣慰使”后面那“茶水点心”,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震得屋顶灰尘簌簌往下掉:

“高!实在是高!李云啊李云,你这脑子是拿啥做的?!‘市容协理’?让他们去管街边有没有狗屎?‘剿匪善后大使’?哈哈哈,他们自己就是最大的‘匪患’需要善后吧?!‘劝课农桑宣慰使’?我看是让他们顶着官帽子去乡下蹭吃蹭喝吧!绝!太绝了!花了几万两雪花银,就买了个管狗屎和蹭饭的资格!哈哈哈!钱老爷他们要是知道,怕不是要气得背过气去!”

李云也忍不住抚掌大笑,肩膀直抖:“刘将军言重了,言重了!这怎么能叫管狗屎呢?这叫‘心系民生,躬亲示范’!让他们顶着这光宗耀祖的官帽子,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乡野田间多走走,多看看,好好感受一下民间疾苦,亲身体会体会李大人的新政是如何泽被苍生的,多好的教化?省得他们整天关在朱门大院里,憋着坏水琢磨怎么给我添堵。” 他拿起那份官职任命书,弹了弹纸面,“俸禄嘛,象征性给点,够他们喝几壶好茶的。主要是这名头,听着多响亮?‘大使’!‘宣慰使’!往族谱上一记,够子孙后代吹嘘三百年了!”

两人在小小的书房里笑得前仰后合,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仿佛连日来的阴霾都被这笑声驱散了不少。

次日清晨,长安东市。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将喧嚣染成金色。

卸门板的“哐当”声、小贩清嗓的吆喝声、独轮车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刚出炉蒸饼的麦香、油锅里炸油条的“滋啦”声、豆浆桶掀开盖子的腾腾热气……汇成一首活色生香的市井交响曲。李云难得偷闲,换了身半旧的靛蓝细布袍子,像个寻常的年轻士子,只带着一个同样便装的精干文书,兴致盎然地扎进了这片沸腾的人间烟火里。

他此行的目的,是想亲耳听听,自己昨日贴出去的那两份公告——那份堆砌着溢美之词的《嘉许令》和那份授予新奇官职的任命——在这真正的“市人”中间,能激起怎样的涟漪。

嘉许令前围了不少人,识字的摇头晃脑念着,不识字的伸长脖子听旁人转述。百姓们磕着瓜子,议论纷纷:

“哟嗬!钱老爷、孙老爷他们捐了这么多钱剿匪?太阳打西边出来喽?”

“啧啧,八千两、一万五千两、两万两……我的老天爷,这些老爷们家底可真厚!”

“管他太阳打哪边出,捐了钱剿了匪总是好事吧?听说李大人真用这钱修路赈济呢!”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指不定这钱哪来的呢!刚剿了‘匪’,他们就‘急公好义’了?巧不巧?”

“嘘!小声点!没看见旁边还贴着《严查通匪匿匪告令》吗?小心祸从口出!”

而贴在另一侧墙根的新官职任命告示前,气氛就轻松喜感多了。

“‘市容协理’?这是个啥官儿?管咱们摆摊位置的?”一个卖菜的大婶好奇地问。

“听着像是管街道干净的吧?以后乱倒泔水怕是要被‘协理老爷’说道了?”旁边卖笤帚的老汉揣测。

“噗嗤!”一个卖泥人的后生忍不住笑出声,指着告示,“你们看后面那个‘劝课农桑宣慰使’!让孙家那走路都打晃的老太爷,顶着大太阳去乡下劝人种地?他老人家分得清麦苗和韭菜吗?别把稗子当秧苗给拔喽!”

“哈哈哈!还有那个‘剿匪善后大使’!”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接话,“钱老爷去善后?善后他自己吗?他那些‘善后’的兄弟,骨头怕是都凉透了吧?”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充满了对豪强老爷们毫不掩饰的揶揄和看热闹的快意。

李云混在人群里,听着这些七嘴八舌、带着泥土味儿的议论,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心情如同这秋日晴空一般敞亮。他走到一个头发花白、吆喝得格外卖力的糖葫芦老汉摊前,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晶亮的糖壳,在阳光下诱人得很。

“老丈,来两串,挑糖厚的。”李云掏出几枚铜钱。

“好嘞!公子您拿好!”老汉麻利地递过两串最大最亮的。

李云接过,顺手递了一串给身边略显拘谨的文书:“尝尝,刚蘸的,脆生着呢。”

文书受宠若惊地接过,小口咬着。李云自己则毫无形象地“咔嚓”一口咬下最顶上那颗大山楂,酸甜的汁水和酥脆的糖壳在口中爆开,满足地眯起了眼。

他一边嚼着糖葫芦,目光一边扫过熙熙攘攘的市集。果然,在任命告示前,挤着几个穿着绸衫、管家模样的人,正对着那“市容协理”、“劝课农桑宣慰使”的头衔指指点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活像刚生吞了只活苍蝇,想吐又不敢吐,表情精彩纷呈。

“呵,”李云低声对文书调侃道,又咬下一颗山楂,“看来咱们的‘大使’和‘协理’们,对朝廷的‘破格重用’,很是‘受宠若惊’啊。”

文书想笑又强忍着,被糖葫芦噎得直咳嗽,只能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刘流竟也一身利落的褐色短打,像个寻常的镖师,带着两个同样便装的亲兵骑马溜达到了东市。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个啃糖葫芦啃得正欢的靛蓝身影,打马过来,朗声笑道:

“哟!这不是咱们的‘市容总协理’李大人吗?体察民情体察到糖葫芦摊子上了?可是在检查这山楂洗得干不干净,糖熬得脆不脆?有没有狗屎需要协理老爷亲自去管管?”

李云差点被山楂核呛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糖汁都沾到了嘴角:“刘将军慎言!本官这是在考察新政下市集的繁荣景象!百姓有糖葫芦吃,说明日子有甜头!倒是你,剿匪归来的大功臣,不在府里高卧享受清福,跑这儿来闻油烟味儿作甚?”

“嗨!别提了!”刘流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亲兵,凑到李云身边,接过他递来的半串糖葫芦,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眉飞色舞的幸灾乐祸,“你是没瞧见今儿早上那出好戏!钱家那位新晋的‘剿匪善后大使’钱老爷,真格儿地捧着那张盖了州府大印、金灿灿的任命书,跑到老子军营里来了!板着个脸,一本正经地说要‘参与善后事宜’,还要‘检阅’剿匪缴获的物资!我的亲娘咧,那谱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王老子下凡了呢!”

李云想象着钱老爷挺着富态的肚子,努力端着官架子,拿着个“大使”虚衔在杀气未消的军营里指手画脚的样子,再想想刘流那混不吝的脾气,顿时觉得嘴里的糖葫芦甜度又飙升了几分,他强忍着笑问:“然后呢?刘将军是如何‘款待’这位大使的?”

“款待?”刘流眉毛一挑,嘿嘿坏笑,学着当时自己那副夸张的“恭敬”样,“我立马堆起十二分的笑脸,亲自引着这位‘大使’移步后营!让军需官把从匪窝里抄出来的那几大箱子‘宝贝’——豁了口的破刀、锈成铁疙瘩的矛头、还有一堆从死人身上扒下来没洗的、散发着馊味儿的破衣烂衫——哗啦一下全堆在他面前!”刘流比划着,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云脸上了,“我说:‘大使您请!这些都是待处理的匪赃!您老慧眼如炬,给看看,是熔了打锄头好呢,还是分给城西的叫花子挡挡风寒?’”

他模仿着钱老爷当时的样子,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后退两步:“啧啧啧,你是没瞧见钱老爷那脸,绿的跟刚腌好的酸黄瓜似的!捂着鼻子看了两眼,喉咙里咕噜一声,差点没当场吐出来!赶紧摆手说:‘军务繁重,钱某……本大使就不打扰将军了!’ 话没说完,扭头就跑,那胖身子跑起来,地皮都颤悠!比受惊的兔子蹿得还快!哈哈哈!”刘流说完,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

李云也憋不住了,在市集鼎沸的人声、蒸腾的香气和糖葫芦的酸甜味儿里,与刘流笑作一团,引来周围行人好奇又善意的目光。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这一刻,所有的筹谋算计、刀光剑影仿佛都暂时远去,只剩下市井的鲜活与朋友间毫无顾忌的畅快。

笑罢,李云擦擦笑出的眼泪和嘴角的糖渍,望着远处巍峨宫墙在秋阳下的轮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轻松是暂时的,给这些“忠臣贤达”戴上的高帽,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在接下来的清丈风暴中,被架得更高,摔得更狠时,动静能更大些。他拍了拍刘流结实的肩膀:

“走了刘将军,糖葫芦也吃了,热闹也看了,该回去干活了。咱们这‘戏台’上,角儿们才刚热完身,唱了个开锣彩。真正的重头戏,那清丈田亩、盐铁专营的大轴,还在后头等着敲锣呢。”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市井的轻松犹在,却已沉淀下更深的默契与对未来的了然。他们并肩穿过喧闹的、充满烟火气的东市,身影渐渐融入长安城午后慵懒而明亮的光影里。只留下关于“大使”管狗屎、“宣慰使”蹭饭吃的荒诞传说,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伴着糖葫芦的酸甜香气,被人们津津乐道地咀嚼、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