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诸君醉欢
[张]李云
功名利禄杯中滚,荣辱兴衰纸上谈。
众贤吃酒且图醉,莫将钱财放心间。
刘流的捷报墨迹已干,连同那份记录着堆积如山缴获的清单——尤其是那数千石私盐与逾万斛粮米——一同摆在李云的案头。这些战利品如同甘霖,暂时浇灭了新政初燃的焦渴,撑起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架子。
然而,当李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本记录着长安府库巨大亏空的厚重账簿上时,他脸上本就不多的喜色瞬间消散,愁容如同阴云般重新笼罩。那窟窿深不见底,如同饕餮的巨口,远非几处“匪赃”所能填满。
边军积欠的饷银,如同沉重的锁链;官吏们等待发放的俸禄,是无声的催促;战后亟待重建的断壁残垣,所需工费浩繁;还有那十万张口日复一日的嚼裹……冰冷的数字像一条条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年轻的脊背上。指腹划过账簿粗糙的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一页翻动都带来更深的沉重。
可突然,他紧锁的眉头倏然展开。目光扫过桌角那份被朱笔划掉“渭水赵疤脸(赵氏)”、“黑风岭王胡子(钱氏)”、“落马坡孙瞎子(孙氏)”三个名字、却依然密密麻麻罗列着更多姓氏的“豪强名单”时,一丝堪称“愉悦”的弧度,甚至爬上了他的嘴角。
愁?眼前哪里是困境?分明是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那些名字,就是一座座亟待开采的金矿!
“国之忠臣……呵呵,好一个‘国之忠臣’!”李云低声嗤笑,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兴奋的光芒,如同猎人终于锁定了最肥美的猎物。那点少年人的稚气,在这算计的光芒下荡然无存。
他不再犹豫,飞速地拿出笔,铺开最上等的洒金笺。墨条在砚台上轻快地研磨,散发出清冽的松烟香气。笔尖饱蘸浓墨,随即落下,笔走龙蛇,姿态潇洒流畅,哪里还有半分愁绪?分明是胸有成竹,挥斥方遒。
几封信件,在他手下几乎一气呵成。措辞极其讲究,文雅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字里行间充满了精心设计的“期待”:
致 [某老爷] 台鉴:
夏安。近日州府为保境安民,兴利除弊,特遣刘子伐将军率王师剿灭为祸多年之黑风、落马、渭水诸匪巢,赖将士用命,幸不辱命,匪首授首,地方稍靖。然剿匪耗资甚巨,府库一时难继。闻公素怀忠义,心系桑梓,乃国之柱石,民之依怙。值此艰难之际,特恳请公慷慨解囊,襄助军资,以全剿匪安民之善举,解朝廷燃眉之急。公之赤诚,必为朝廷所念,万民所颂。翘首以待佳音,他日定当亲诣府上,面谢高义。
李云 拜上
信笺上的墨迹在洒金底纹上显得格外黑亮。李云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叫来侍立一旁的心腹下人。
“大人,什么事?”下人躬身询问。
李云将几封信件仔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递过去,声音平静无波:“你去给这几位达官显贵送些信。就说剿匪资金不足,望几位国之忠臣,深明大义,万万要出资援助,共度时艰。” “国之忠臣”几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是,大人。”下人接过信件,小心收好,快步退下。
钱府。
钱老爷捏着那封散发着淡淡墨香和松烟气的洒金信笺,手微微发抖。信纸上的“黑风、落马、渭水诸匪巢”、“剿灭”、“匪首授首”等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他刚得知落马坡的孙瞎子——他钱家暗地里扶持多年、替他掌控私盐水道和“特殊”生意的头号恶犬——被刘流砍了脑袋,连带着三百装备精良的“兄弟”死的死、降的降。囤积在落马坡秘密仓库里价值万金的私盐和粮食,全被充了公!那感觉,如同被生生剜去了一大块心头肉,疼得他夜不能寐。
现在,李云的这封“募捐信”又来了!措辞恭敬,却字字诛心。
“忠义?桑梓?柱石?”钱老爷气得胡子直翘,将信纸狠狠拍在黄花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李云这是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要钱!无耻之尤!敲骨吸髓!”
管家在一旁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直到钱老爷的喘息稍平,才小心翼翼地试探:“老爷……这钱……给还是不给?刘将军那边刚动完刀子,血还没凉透呢……”
“给!能不给吗?!”钱老爷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了憋屈和恐惧,颓然跌坐回宽大的太师椅中,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孙瞎子刚死,尸骨未寒!那张《严查通匪、匿匪告令》还明晃晃地贴在城门口!他李云现在只要点个头,说一句我钱某人‘通匪’,刘子伐那把杀人不眨眼的刀,下一刻就能砍进我这钱家大院!这钱,是买命钱!是破财消灾!”他咬着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指令,“去!开库房!凑……凑五千两!不,八千两!要快!要显得我钱家‘深明大义’,‘忠心可嘉’!快去!”
孙府。
孙老太爷用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捧着那封洒金信笺。浑浊的老眼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当看到“襄助军资”、“面谢高义”时,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老脸憋得煞白,吓得一旁伺候的儿孙慌忙替他抚背顺气。
他孙家在落马坡的“生意”损失惨重,那不仅仅是钱财,更是家族一条重要的财路和影响力。正焦头烂额地想着如何撇清与孙瞎子虽同姓不同宗,但利益盘根错节的关系,李云的刀子就如此精准、如此迅疾地递了过来,直指命门。
“好狠的李云……好毒的计策……”孙老太爷喘息稍定,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浑浊的老眼里交织着极深的恐惧和怨毒,“剿了匪,抄了我们的家底……还要我们这些‘苦主’再割肉放血……这分明是赶尽杀绝,不留活路啊!”怨毒归怨毒,他浸淫世道数十年,比谁都清楚形势比人强。此时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备礼……”孙老太爷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备……重礼!一万两!不……一万五千两现银!要足色足秤的官银!再加……再加两车今年新收的上等蜀锦!挑最好的花样!”他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儿子,“去!立刻去办!对外就说……就说我孙家感念李大人剿匪安民,活命之恩重如山!倾家荡产也要支持州府善举!姿态要足!要快!”
赵府。
赵府的气氛最为压抑沉重,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灵幡虽未挂起,但一股悲愤绝望的气息弥漫在雕梁画栋之间。赵家主事的大公子赵珩双目赤红,布满血丝,死死攥着那封洒金信笺,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信纸在他手中被揉捏得不成样子。
渭水河畔,赵疤脸——这个赵家豢养了十几年、忠心耿耿的悍勇头领,被刘流亲兵的长矛当众捅成了筛子,鲜血染红河面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三百名赵家花费重金打造、视若臂膀的精锐私兵,在正规边军面前如同土鸡瓦狗,一个时辰内被屠戮殆尽!囤积在渭水废弃义庄、价值连城的私盐被抄了个底朝天!赵家赖以生存的一条命脉被彻底斩断,元气大伤!
李云的这封信,哪里是什么募捐信?分明是沾着赵家鲜血的催命符!
“李云——!”赵珩猛地将信纸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我赵家与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咆哮声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恨意。
然而,咆哮过后,是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通匪?赵疤脸就是他赵家的人!是赵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证据?恐怕早已随着那些俘虏和抄没的物资,稳稳地落在了李云的手心里!反抗?刘流的屠刀还未归鞘!那血淋淋的捷报就是最好的警告。
赵珩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团皱巴巴的洒金信笺,仿佛看着毒蛇。最终,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都被那灭顶的恐惧强行压了下去。他从紧咬的牙关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味:
“给……给他!”他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瞪着呆立一旁的管家,“去!把库房里能动用的现银、金锭、金器,还有……城西那两处最旺铺子的地契!都给我拿出来!折算进去!凑……凑够两万两!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要快!”他几乎是嘶吼着,“要让他李云看到我赵家的‘诚意’!要让他知道,我赵家……认栽了!只求……只求能保住阖家性命!”
短短两日,长安城通往府库的道路上,出现了一辆辆遮盖得严严实实、车辙深陷的马车。它们低调而迅疾地行驶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车厢里,是沉甸甸的箱子,里面装着白花花的官银、黄澄澄的金锭、璀璨夺目的珠宝玉器,甚至还有一摞摞象征着土地和商铺的田契、铺契……
这些象征着豪强们数代积累的财富,如同被无形力量牵引的溪流,无声而汹涌地汇入长安府库那深不见底的巨大“亏空之海”。
负责接收的州府官吏们,面无表情地指挥着人手清点、搬运、登记造册。他们动作麻利,程序严谨,但眼神深处,却难掩惊涛骇浪般的骇然——这些平日道貌岸然、哭穷喊难的豪强,家底之丰厚,出手之“阔绰”与“痛快”,远超他们最狂野的想象!那一箱箱打开的白银黄金,晃得人眼晕。
李云坐在他那间堆满文书的院府里,窗外是长安城渐渐沉入暮色的天空。心腹文书垂手侍立一旁,正低声、清晰地汇报着各家“捐献”的详细数额和物品清单。
李云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笃、笃”声。他年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志得意满的张扬,亦无虚伪的悲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一种将一切尽在掌握的漠然。
“钱家,白银八千两……”
“孙家,白银一万五千两,另上等蜀锦二十匹……”
“赵家,白银两万两,另城西旺铺地契两处……”
文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李云听完,指尖的敲击声停了片刻。他微微侧头,望向窗外最后一抹即将消失的晚霞,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也极冷的笑意,如同寒冰乍裂:
“看来,‘国之忠臣’们,还是很识大体的嘛。这‘醉欢’的酒钱,倒是凑得又快……又好。” 那“好”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青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冰凉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回甘。
“功名利禄杯中滚,荣辱兴衰纸上谈……”他低声吟哦着刚起的诗题,声音轻得像叹息,深邃的眼眸中却寒光一闪,锐利如刀锋,“众贤吃酒且图醉?呵,这顿酒,你们吃得下去就好。至于钱财?放心间?”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不,你们的心,很快……就要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府库那巨大的亏空窟窿,被这突如其来的、裹挟着恐惧与怨恨的“忠义捐款”,瞬间填平了大半。压在李云肩头的万钧重担,似乎轻了一瞬。
然而,他心中没有丝毫轻松。豪强们掏出的每一两银子,每一件珍宝,每一份地契,都化作了更深、更毒的怨恨种子,深深埋下。这场名为“与诸君醉欢”的大戏,饮下的分明是穿肠的鸩酒。而下一幕的戏,那冰冷无情的清丈尺规,那象征着绝对权力的盐铁专营烙印,正静静地等待着这些刚刚被“醉”意麻痹、掏空了家底的“贤达”们,在他们彻底“醒”来的那一刻,品尝那更加凛冽、更加彻底的“醒酒”滋味。窗外的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