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钱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沉重得如同两扇通往阴曹地府的门户。铜兽首门环在午后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无声诉说着门内压抑的死寂。顾砚舟抬手叩响门环,沉闷的“笃笃”声在空旷的巷子里荡开,许久,才传来门轴干涩的呻吟。一个眼窝深陷、面如土色的老仆颤巍巍探出头,浑浊的眼珠扫过顾砚舟腰间象征大理寺少卿身份的令牌,才哆嗦着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顾砚舟率先踏入,一身玄色官服衬得身姿挺拔如松,步履沉稳无声。跟在他身后的韩灵雪却像只骤然被放入陌生林地的小兽,一身利落的青碧色劲装也掩不住她满身蓬勃的好奇。她那双灵动的眸子滴溜溜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座传闻中闹鬼的深宅大院。

庭院深深,却透着一种与富贵极不相称的荒颓。假山嶙峋,池水浑浊,几片枯黄的荷叶有气无力地漂浮着。本该繁茂的花木也蔫头耷脑,唯独角落里几株曼陀罗,开得异乎寻常的妖艳。硕大的白色花朵如同招魂的幡,在沉闷的空气中释放着甜腻又危险的幽香。韩灵雪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目光在那片刺眼的白花上停留片刻,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正厅里,钱万贯钱大员外早已候着。这位昔日脑满肠肥、声如洪钟的富商,此刻活像被抽干了精气的皮囊,瘫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眼袋青黑浮肿,几乎垂到颧骨,脸色蜡黄中透着一股死灰,宽大的锦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见到顾砚舟,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两条腿却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嘴唇哆嗦着,半天只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眼神涣散地飘忽着,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顾大人……您、您可算来了……”钱万贯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那东西……那东西昨夜……又来了……就在后花园……唱、唱了整整一个时辰啊……”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员外节哀,本官既来,自当查明真相。”顾砚舟声音平稳,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厅堂内的一切,最终落在那位姗姗来迟的女主人身上。

王氏由丫鬟搀扶着,从内室款款步出。一身深紫色云锦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她的脸上敷着薄薄的粉,嘴唇涂得殷红,神情平静得近乎刻板,与形容枯槁、抖若筛糠的丈夫形成了刺目的对比。她微微屈膝向顾砚舟行礼:“顾大人辛苦,妾身王氏有礼了。家宅不宁,惊扰大人,实属不该。”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目光平静地掠过顾砚舟,甚至没有在抖成一团的丈夫身上停留片刻。

就在王氏走近行礼的瞬间,一股极淡的、清冽中带着一丝奇异的辛甜气息,若有若无地飘入韩灵雪的鼻端。这香气……韩灵雪心中一动,目光悄然追随着王氏的裙裾。更让她心头疑窦丛生的是,当王氏那严厉的目光扫过钱万贯时,这位大富商竟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一缩脖子,眼神仓皇躲闪,如同受惊的老鼠,连喉咙里含糊的呜咽都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那种深入骨髓的畏惧,绝非一日之寒。

韩灵雪的目光在钱万贯灰败的脸和王氏那过于镇定的面容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又落回了王氏身上那缕奇特的熏香上。这绝非普通的檀香或花香。一丝灵光骤然闪过脑海,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在颓败庭院中显得格外诡异、开得如火如荼的曼陀罗。

“顾大人,”韩灵雪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打破了厅内压抑的沉寂,“听闻那‘歌声’只在夜半人静、员外独处之时响起?”

顾砚舟颔首:“据报,确是如此。白日里,钱府上下皆无异状。”

韩灵雪点点头,黑亮的眼珠转了转,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大人,能否让我先去那‘闹鬼’的后花园瞧瞧?或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王氏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语气平淡无波:“那处污秽之地,恐冲撞了姑娘。顾大人明察秋毫,自有定论,何须……”

“无妨。”顾砚舟抬手,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韩姑娘精通些……异术,或有所获。员外夫人,还请行个方便。”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王氏脸上,带着无形的压力。

王氏嘴角微微向下抿紧,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最终垂下眼帘,侧身让开:“大人请便。春桃,带路,伺候好韩姑娘。”她唤来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后花园的景象比前院更显荒芜破败。草木凋零,池塘里漂浮着厚厚的绿藻,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一座白石砌成的凉亭孤零零矗立在园子中央,飞檐翘角,在暮色四合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正是那“夜半歌声”的源头。

韩灵雪谢绝了丫鬟的跟随,独自踏入凉亭。石桌石凳冰冷坚硬,她绕着凉亭,一寸寸仔细搜寻。晚风穿过亭柱,发出低低的呜咽,更添几分阴森。她俯下身,小巧的鼻翼几乎贴到了冰凉的石面上,像最机敏的猎犬,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常的气息。

除了草木腐朽的土腥味、池塘的藻腥气,还有一种……被刻意掩盖后的残留。极其微末,却异常顽固。韩灵雪的目光锁定在石桌边缘一道不起眼的缝隙处。她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缝隙深处,轻轻捻动。当她收回手指时,指尖沾上了一点比尘埃还细小的、灰白色的粉末。

她将指尖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那股清冽中带着奇异辛甜的味道,瞬间冲入鼻腔!与王氏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熏香同源,但更浓郁、更霸道,带着一股直冲脑门的刺激感!这绝非寻常香料!

韩灵雪心头剧震,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电射向凉亭外不远处的角落——那里,几株曼陀罗在暮色中摇曳,白色的花朵如同鬼魅森然微笑。

刹那间,所有的碎片在她脑中疯狂碰撞、拼合:钱万贯那非人的恐惧、王氏反常的镇定与严厉、这凉亭缝隙里发现的奇异香粉、妖艳得反常的曼陀罗花(她深知此物有强烈的致幻之能)、诡异的歌声只在夜深人静、钱万贯独处时响起……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里炸开!

她猛地转身,像只轻灵的雨燕,几步就冲到正在凉亭外负手而立、观察四周的顾砚舟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压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顾大人!有古怪!”

顾砚舟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怔,垂眸看着她因兴奋和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你看钱员外怕他夫人那样子,活像老鼠见了猫!”韩灵雪语速飞快,目光灼灼,“还有这香粉,和王氏身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浓!还有那曼陀罗,开得邪门!致幻的!你说……会不会根本不是什么鬼怪作祟?”

她踮起脚尖,凑近顾砚舟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投石入湖:“就是王氏搞的鬼!她给钱员外下了药!或是用了这特制的迷魂香!让他晚上神志不清,像梦游一样走到这凉亭来!然后……然后有人暗中装神弄鬼弄出那吓死人的‘歌声’,故意让他丢尽脸面,活活吓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顾砚舟的眉头瞬间拧紧,如同刀刻。他下意识地想要斥责这太过离奇的“脑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凉亭石桌那道缝隙,鼻端似乎还残留着那奇异香粉的辛甜气息,再联想到钱万贯那见了王氏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和王氏那掌控一切的冰冷眼神……斥责的话到了嘴边,竟生生咽了回去。

荒谬吗?的确荒谬绝伦。

但……这荒谬之中,却隐隐透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属于“人”的恶毒逻辑。

他沉默片刻,眼神沉凝如寒潭深水,最终,缓缓吐出一个字:“查。”

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压在钱府上空。子时将临,万籁俱寂,连风都仿佛凝固了,只有几声有气无力的虫鸣,更衬得这深宅大院死一般寂静。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纤细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悄无声息地掠过钱府高大的院墙,落在后花园荒芜的草地上,点尘不惊。韩灵雪伏在凉亭不远处一丛半人高的、早已枯萎的芭蕉叶后,屏住呼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死死盯着凉亭的方向。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棵老槐树粗壮的枝干阴影里,顾砚舟静静蛰伏。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黑暗,将凉亭和韩灵雪的位置尽收眼底。他手边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纸包,那是他熬夜查案时用来提神的“利器”——一小包磨得极细的番椒粉,其辣无比,足以瞬间唤醒任何昏沉的头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虫鸣也彻底消失了,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终于!

一阵极其轻微、拖沓的脚步声,如同梦游者般从通往前院的小径方向传来,由远及近。一个臃肿、摇晃的身影在惨淡的月光下显露出轮廓,正是钱万贯!

他双目圆睁,眼神却空洞无物,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步一步,僵硬地、毫无意识地朝着凉亭挪动。月光落在他惨白浮肿的脸上,映出一种非人的麻木与死寂,活脱脱一具行走的僵尸。

韩灵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来了!

钱万贯摇晃着踏上凉亭的石阶,身体沉重地挪到亭子中央。他微微仰起头,对着凉亭那黑黢黢的藻井顶棚,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张开了嘴。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腔开始不自然地起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声”即将破喉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点极其微弱、几乎被忽略的金属反光,如同暗夜中蛰伏毒蛇吐出的信子,在石桌下靠近地面的阴影里,倏地一闪!

韩灵雪瞳孔骤然收缩!那不是错觉!那位置……就在石桌底部靠近内侧边缘!

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就在钱万贯喉咙里那诡异的声音即将冲出的前一刹,韩灵雪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处暴射而出!她纤细的身影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模糊的青影,目标直指石桌下方!

“砰!”

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夜里炸开!

灌注了内劲的手掌,狠狠拍在石桌底部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石板上!石板应声碎裂、向内塌陷!

粉尘弥漫中,一个仅容一人蜷缩的狭窄夹层赫然暴露在月光下!

夹层内,两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猛地抬起,撞入韩灵雪的眼帘——王氏!还有她身边一个獐头鼠目、眼神闪烁的猥琐男人!那男人手里,正死死攥着一个黄铜打造的、足有手臂长的怪异喇叭状器物——传声筒!其喇叭口,正死死对准着凉亭顶部一个极其隐蔽、被巧妙雕刻花纹掩盖住的小孔!

真相,以最丑陋、最不堪的方式,瞬间大白!

王氏脸上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撞破奸情的惨白和惊惶。那猥琐男人眼中则瞬间爆发出穷途末路的凶光!

“臭丫头!找死!”情夫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眼中凶戾之气暴涨。他反应快得惊人,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猛地掏出一个半尺长的暗绿色竹筒,拇指狠狠一弹,竹筒顶端的软木塞子“啵”一声飞了出去!竹筒口,一股粘稠如活物的墨绿色烟雾带着刺鼻的腥甜气息,如同毒蛇出洞,猛地喷涌而出!

那烟雾的方向,竟不是对准近在咫尺的韩灵雪,而是兜头罩向了他身边的王氏!灭口!

毒烟喷涌的瞬间,韩灵雪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了石凳上那个不起眼的小纸包——顾砚舟的番椒粉!辛辣刺鼻的气息仿佛已经穿透了纸包,直冲她的神经!

没有半分犹豫!生死关头,韩灵雪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她左手闪电般捂住口鼻,身体借着前冲之势猛地一个旋身,右手如灵蛇探出,精准无比地一把抄起那个小纸包!

“呼啦——!”

纸包被狠狠撕裂!韩灵雪借着旋身的力道,将里面那一大把细如尘沙、艳如鲜血的番椒粉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情夫狰狞的脸和王氏惊骇欲绝的面门,猛地、狠狠地、兜头盖脸地扬撒过去!

辛辣!刺鼻!狂暴!

那一蓬细密的红雾,如同炸开的血色烟花,在清凉的月光下骤然弥漫开来,瞬间吞噬了情夫喷出的墨绿毒烟,更将夹层里的两人彻底笼罩!

“噗——咳咳咳!!!”

“呃啊——!!!”

“我的眼睛!!!”

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炸响!辛辣到极致的粉末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无孔不入地钻进他们的鼻腔、口腔、眼睛!

情夫手中的毒烟竹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墨绿色的烟雾失去了后继之力,无力地逸散开来。他双手死死捂住脸,涕泪瞬间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糊满了整张脸。他眼球暴突,布满血丝,如同两颗烧红的炭球,剧痛让他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眼睛和喉咙,身体扭曲着从夹层里翻滚出来,“咚”的一声重重摔在凉亭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剧烈地抽搐、翻滚,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和痛苦的哀嚎。

王氏也好不到哪里去。精心描画的妆容被眼泪鼻涕和辣椒粉糊成一团肮脏的调色盘,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她双手在空中绝望地乱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了一口烧红的炭火,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痛苦的呜咽。她同样从夹层里滚落出来,蜷缩在地上,身体因剧痛和窒息而剧烈地痉挛、翻滚,华丽的紫色衣裙沾满了泥土和粉尘。

整个凉亭,瞬间被一股令人窒息、足以让任何生物涕泪横流的、狂暴的辛辣气息彻底统治!那味道霸道地冲散了毒烟的腥甜,也冲淡了夜色的阴森,只剩下一种荒诞而火辣的惩罚。

“拿下!”

顾砚舟冷冽如寒冰的声音穿透了辛辣的空气和痛苦的哀嚎。他带着数名如狼似虎、同样被辣味呛得直揉眼睛的捕快,如同猛虎下山,瞬间冲入凉亭,铁链哗啦作响,精准地锁住了地上两个还在疯狂打滚、如同被扔进滚油里的大虾般扭曲的人影。

顾砚舟的目光,首先扫过地上那摊墨绿色的毒烟残余和掉落的竹筒,眼神更冷了几分。然后,他的视线才落回凉亭中央。

韩灵雪正捂着口鼻,被那无处不在的辣味呛得眼睛发红,眼泪汪汪。然而,当她看到顾砚舟带人冲进来,看到地上那两个被辣得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痛苦哀嚎翻滚的恶徒时,那双还含着生理性泪水的眼睛,瞬间弯成了两轮得意的小月牙。她挺直了小身板,下巴微微扬起,一手叉腰,另一只沾着红色粉末的手指向地上的“战利品”,那神情活脱脱就是一只刚抓到大鱼、迫不及待等着主人夸奖的灵猫——快夸我!快夸我!

顾砚舟的目光,从地上那两个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眼睛肿得像烂桃子、还在徒劳翻滚呻吟的犯人身上,缓缓移到韩灵雪那张写满了“求表扬”的小脸上。看着她被辣得通红却神采飞扬的眼睛,看着她叉腰邀功的姿态,再感受着鼻端那依旧浓烈霸道、呛得他自己喉头都隐隐发痒的辛辣气息……

这位以冷峻严明著称的大理寺少卿,那张仿佛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崩裂的复杂神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飞快地掠过他深邃的眼眸。惊愕?荒谬?忍俊不禁?或许都有。

他看着韩灵雪,又瞥了一眼地上那两个被辣椒粉彻底“降服”的凶徒,沉默了片刻,低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叹服的古怪腔调:

“……这辣椒面……”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最终,那冷峻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和不可思议,“……竟比我的寒水刀……还好使?”

辛辣的红雾还在亭中弥漫,裹着几声凄惨的哀嚎,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