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铁,沉沉地压向旷野。西边天际残留着一线暗红,宛如垂死者唇边干涸的血迹,苟延残喘地映照着前方那片狰狞的焦土。风卷着灰烬,打着旋儿掠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焦糊气味,混杂着雨水浸泡后木材腐烂的霉腥,浓得化不开。
顾砚舟勒住缰绳,青骢马喷了个响鼻,不安地踏着蹄下的黑土。他目光沉沉地投向那片废墟——曾经车水马龙、酒香四溢的“十里香”酒家,如今只剩下几段倔强刺向灰暗天空的焦黑断墙,以及大片大片裸露的、被烟火熏染成污浊墨色的地基轮廓。焦黑的木梁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杂乱地斜插在瓦砾堆里,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雨水在低洼处积起浑浊的水坑,映着天空死气沉沉的铅灰色。
“就是这儿了!”一个清脆又带着明显兴奋的声音打破死寂。韩灵雪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轻盈得像只归林的雀鸟,与这片绝望的废墟格格不入。她脸上没有丝毫面对焦土的凝重,反而像是打了鸡血,一双眸子在暮色里亮得惊人,灼灼地扫视着眼前的残骸,仿佛这不是一片死地,而是一座亟待探索的宝山。
顾砚舟看着她那副精神抖擞、跃跃欲试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这姑娘……前日里那桩荒诞离奇、牵扯着迷香、曼陀罗花粉和深宅妇人毒计的“夜半歌声案”刚刚了结,她倒像是甩掉了千斤重担,满心满眼只剩下这焦土堆里的“宝贝”。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信步下马,靴底踩在厚厚的灰烬和焦炭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
韩灵雪早已一头扎进了废墟。她猫着腰,灵巧地在断壁残垣间穿梭,时而蹲下,不顾满地污黑,伸手在厚厚的灰烬里细细扒拉;时而凑近半截被烟火熏得黢黑的断壁,小巧的鼻翼翕动着,像只训练有素的人形寻宝犬,专注地嗅闻着残垣断壁间残留的气味密码。
“嗯……”她闭着眼,鼻尖几乎要贴到一块焦黑的木头上,细细分辨,“陈年的酒香,渗到木头缝里了,还没散尽……这边!”她几步蹿到另一处倾倒的土灶旁,扒开几片碎裂的瓦砾,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八角!还有桂皮!啧啧,这灶头以前炖肉肯定是一绝!”她自言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砚舟没有跟得太紧,只是沿着废墟的外围缓缓踱步。暮色渐浓,废墟投下更加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像一头蛰伏的怪兽。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处异常的凸起或凹陷,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搜寻着可能潜藏于灰烬之下的线索。脚下不时踩到烧得变形的铜钱、碎裂的瓷片,发出轻微的声响。空气里的焦糊味和湿腐气顽固地钻入鼻腔。
他走到废墟偏西侧,一处地基相对较高的地方。这里似乎曾是大堂的角落,半堵断墙孤零零地矗立着,旁边倾倒着几根粗大的、烧得只剩半截的房梁。一片约莫三尺见方的青石板半埋在倾倒的房梁和厚厚的焦土之下,只露出一角。石板的颜色比周围的焦土深得多,边缘被烟火熏得发黑,但表面似乎还算平整。
一丝异样感攫住了顾砚舟。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拂开石板上覆盖的浮土和几片细小的炭屑。指尖触到的石板表面异常光滑冰冷。他眉头微蹙,从腰间取出一块素白的汗巾,仔细地、一下下擦拭着石板露出的部分。浮土被拭去,石板本身的青灰色显露出来,纹理细密。
突然,他擦拭的动作顿住了,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浇透,瞬间僵在原地。
汗巾下,石板中央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掌印!
那绝非寻常印记。掌印深深陷入坚硬的青石之中,深度竟达寸许!边缘的石材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令人心头发毛的焦黑色泽,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高温瞬间熔蚀。更令人悚然的是,以这焦黑掌印为中心,密密麻麻的蛛网状裂痕向四周辐射蔓延,几乎覆盖了整块暴露出来的石板表面,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震碎,又被某种可怕的高温强行“焊”在了一起,勉强维持着形状。
顾砚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刹那间屏住。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他见过无数掌印,练功石上的凹痕,江湖人拼斗留下的掌坑……但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霸道、如此……非人的痕迹!这绝非人力所能及,也绝非寻常兵器所能为!
“顾砚舟!顾砚舟你快看!”韩灵雪兴奋得几乎变了调的声音从废墟另一侧传来,带着发现宝藏的狂喜,瞬间刺破了死寂,“我找到了!是司徒大叔的宝贝!他的‘十三香’盒子!天哪,居然还在!”
她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沾满黑灰、扭曲变形的东西,巴掌大小,依稀能看出是个金属盒的轮廓。她冲到顾砚舟身边,献宝似的将那黑乎乎的东西举到他眼前,脸上蹭了好几道黑灰也毫不在意,眼睛亮得惊人:“你看!烧成这样了,可这勺子标记还在!就是他随身不离的那个宝贝盒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底下肯定有好东西!司徒大叔他……”
她滔滔不绝的兴奋话语戛然而止。
顺着顾砚舟凝重的、如同冻结的目光,她看到了那块半埋的青石板,以及石板中央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焦黑掌印。
韩灵雪脸上因找到调料盒而绽放的、如同朝阳般鲜活的光彩,瞬间凝固,随即像破碎的琉璃般簌簌剥落,只剩下惨白和惊骇。她手中的金属盒子“哐当”一声掉落在脚下的焦炭堆里,在死寂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方才在灰烬中扒寻的勇猛无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
顾砚舟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个掌印上,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削。他缓缓伸出手指,并非指向掌印中心,而是极其谨慎地,用指尖侧面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掌印边缘那圈焦黑如墨的痕迹。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如同活物般,瞬间穿透冰冷的指尖皮肤,直刺骨髓!
那并非火焰燃烧后的余温,而是一种更加凝聚、更加霸道、更加……邪异的残留气息!它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燥热,仿佛能瞬间焚尽血肉。韩灵雪只觉得自己的指尖也条件反射般传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意,仿佛被无形的电流扫过。
她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刚才触碰的不是石头,而是烧红的烙铁。“热的?”她失声低呼,声音里充满了惊疑,“怎么可能……都过去这么久了……”
顾砚舟缓缓收回手指,指尖那残留的、细微的灼痛感如同跗骨之蛆。他抬起头,目光从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焦黑掌印移开,投向身旁脸色惨白的韩灵雪。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骤然相遇。
暮色四合,废墟的影子被拉得更加扭曲漫长,如同一只只从地底伸出的鬼爪。最后一线天光也彻底沉入地平线之下,只有远处城镇模糊的灯火在黑暗中投来微弱而冰冷的光晕,映照着这片死寂的焦土。
韩灵雪眼中残留的惊骇尚未褪去,瞳孔深处却已燃起另一种火焰——那是混杂着巨大震惊、强烈不安和一种被欺骗后的愤怒。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重的空气:“司徒大叔的失踪……根本不是意外失火,对不对?”
顾砚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脸在浓重的阴影里显得轮廓分明,又深不可测。他再次垂眸,视线落回那个深嵌在青石板中的焦黑掌印上,那蛛网般的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蠕动、蔓延。那残留的、令人心悸的灼热气息,如同一个来自深渊的烙印,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沉默了几息,那沉默如同巨石压在韩灵雪心头。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砸在死寂的废墟上:
“这场火……”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无边无际的焦黑与荒芜,最后定格在韩灵雪脚下那个烧得变形、刚从灰烬里挖出来的调料盒上,“是为了掩盖这个。”他抬起手,指尖精准地指向那个如同恶魔烙印般的掌印。
夜风陡然变得凄厉,呼啸着穿过断墙的孔洞,发出尖锐的哨音。远处,不知是夜枭还是野犬,发出一声悠长而凄凉的嚎叫,撕破了荒野的寂静,久久回荡在焦土之上。
韩灵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黑灰的双手,又看看地上那个司徒勺视若生命的调料盒,最后,目光死死地钉在青石板上那个深陷的、焦黑的掌印上。
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她终于彻底明白了顾砚舟话里的分量。这废墟之下,埋葬的远不止一座酒家和司徒勺的下落,更掩藏着一个足以焚尽血肉、熔石化金的恐怖力量。那力量的主人,以一场滔天大火为幕布,悄然隐入了黑暗深处。
顾砚舟缓缓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在浓重的暮色中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沉默,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锐。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掌印,目光幽深得如同寒潭。
“走。”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韩灵雪没有问去哪里,只是弯腰,用微微发颤的手,从焦炭中捡起那个冰冷的、变形的金属盒子,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似乎给了她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
两人转身,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废墟边缘拴着的马匹。青骢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上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息,不安地刨着蹄下的焦土。
夜色彻底吞噬了这片焦黑的土地。断壁残垣如同蹲伏的巨兽剪影,默默注视着他们离开。那个深嵌在青石板中的焦黑掌印,在彻底降临的黑暗中,仿佛睁开了无形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灼热气息,似乎并未随着他们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如同幽灵般,更加顽固地盘踞在这片被精心焚毁过的废墟之上,无声地昭示着:司徒勺的消失,仅仅是一个巨大漩涡开始显露的、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