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六扇门内堂的窗棂格挡着正午略显灼烈的光线,在青砖地上投下规矩的阴影。空气里浮动着旧卷宗特有的干燥墨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各地证物角落的尘埃气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摊开放着几样东西:一个不起眼的黄铜调料盒,表面雕工粗陋,油腻腻的;几张新拓的赤色掌印宣纸,墨迹未干,那掌印边缘带着灼烧般的焦痕,纹理深处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凶戾之气,静静躺在旁边。

顾砚舟端坐案后,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硬木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他面前站着三位心腹捕头,皆是六扇门中历经风浪的好手。赵捕头沉稳,胡捕头精悍,王捕头眼神锐利如鹰,此刻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掌印拓本和那个油腻的调料盒上,眉头紧锁,试图从这看似毫不相干的两样东西里,理出司徒勺失踪的线头。

“大人,”赵捕头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这掌印……灼痕诡异,绝非普通火器或寻常火毒掌力所能为。属下在卷宗里翻查了一夜,也只在二十年前‘赤焰老魔’横行时,见过类似记载,但那老魔早已伏诛多年……”

胡捕头拿起调料盒,凑近鼻端仔细嗅了嗅,又用小银针拨弄里面残余的粉末:“花椒、八角、桂皮……都是寻常调料,但这底层……似乎混了点极细的赤色砂砾,触手微温,怪得很。司徒勺那老饕餮,莫非真因一口吃的惹了不该惹的人?”

堂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顾砚舟指尖敲击桌面的笃笃声,像更漏般丈量着悬而未决的凝重。

就在这时——

“轰!”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炸雷,猝然撕裂了内堂的寂静!沉重的楠木大门竟被一股蛮横无匹的巨力整个撞得向内飞起,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轰然砸在门内的青砖地上,激起漫天呛人的灰尘。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住了门框的光线,浓重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半个内堂。来人身材极其魁梧,筋肉虬结,几乎要撑裂那身粗糙的劲装。一张脸盘阔大,横肉虬结,两道粗眉下是一双铜铃般的怒眼,凶光四射。他手中紧握一柄厚背九环鬼头大刀,刀身雪亮,九个沉重的铁环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叮当作响,撞击声在陡然死寂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像一头闯入羊圈的暴怒公牛,目光带着腾腾杀气扫视全场,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哪个是六扇门当家的?给老子滚出来!”

堂内三位捕头反应极快,几乎在门破的瞬间,腰刀已然出鞘半寸,寒光一闪,身形错动,瞬间呈品字形护卫在公案前方,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锁住这不速之客,空气骤然绷紧,一触即发。

顾砚舟缓缓起身。

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渊止水般的凝定。他绕过公案,玄色的官袍下摆纹丝不动。方才专注研究掌印时的那一丝凝重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冷冽。他站在三位捕头形成的屏障之后,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地迎上那莽汉喷火的双眸。

“本官顾砚舟。”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珠砸在玉盘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了对方凶悍的气势,“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六扇门重地,毁坏官衙门户?”

他周身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压力,那并非纯粹依靠官威,而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沉淀在骨子里的铁血煞气,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名剑。这股气势弥漫开来,连那凶神恶煞的大汉,呼吸也为之一窒,狂暴的气焰被无形的锋刃硬生生削去了一截。

那大汉——雷霸,用力晃了晃硕大的脑袋,似乎想甩掉那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他手中鬼头刀猛地抬起,刀尖带着破风声,蛮横地指向公案后的角落,目光如毒蛇般在几位捕头脸上逡巡,最终死死钉在了刚从顾砚舟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一脸惊愕与好奇的韩灵雪身上!

“就是她!”雷霸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再次拔高,刀尖剧烈地抖动着,“逍遥派的小妖女!韩灵雪!化成灰老子也认得你这张脸!快把本门的镇派之宝‘玲珑玉露盏’给老子吐出来!否则,休怪老子刀下无情,血洗你这狗屁六扇门!”他胸膛剧烈起伏,自报家门,“老子是‘铁掌门’护法雷霸!今日来讨还公道!”

“玲珑玉露盏?”韩灵雪彻底从顾砚舟身后钻了出来,小巧的脸上满是货真价实的茫然,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那是什么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过啊!”她下意识地摊开手,神情坦荡得近乎天真,“我拿你们那盏子干嘛?当碗吃饭吗?”

“放屁!”雷霸的怒火被这“无辜”的姿态彻底点燃,额头青筋暴跳如蚯蚓,咆哮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还敢狡辩!半月前,本门禁地‘寒潭洞’外,守夜的弟子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你!穿着这身逍遥派的衣服,鬼鬼祟祟地从后山溜走!那身法,那鬼祟的德行,不是你韩灵雪是谁?就在你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洞内守护的‘玲珑玉露盏’就不翼而飞!不是你仗着你那点三脚猫的轻功溜进去偷了,还能有谁?!”

“雷霸!”

两个字,如同冰河炸裂,蕴含着雷霆之怒。

顾砚舟一步踏出,身形快如鬼魅,瞬间已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冰山,稳稳挡在了韩灵雪与那柄杀气腾腾的鬼头刀之间。他玄色官袍的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你看清楚!这里是六扇门!天子脚下,朝廷法度所在之地!不是你们江湖草莽撒野斗狠的擂台!”顾砚舟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清晰无比地割入雷霸的耳中,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死的凛冽官威,“你说她偷盗?好!本官问你,证据何在?人证?物证?仅凭你门下弟子远远瞥见的一个背影,一句‘鬼鬼祟祟’,就敢持凶器擅闯朝廷衙门,公然威胁朝廷官差性命?”

他目光如寒电,直刺雷霸眼底深处,那积威和杀伐之气凝成的实质压力,让雷霸这等只凭蛮力的莽汉也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手攥住,呼吸不畅,后背竟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那柄沉重的鬼头刀,刀尖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下沉了几分。

“你可知,”顾砚舟向前逼近一步,语气森然,“仅凭你今日撞门、持械、咆哮公堂、威胁官差这几条,本官现在就能将你就地格杀,或是投入诏狱,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刀下无情’?铁掌门?护法?在朝廷法度面前,不过蝼蚁!”

雷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铜铃大眼里的凶焰在顾砚舟那冰封千里的目光逼视下,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气势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刀尖垂得更低,但脸上那蛮横不甘的神色依旧未褪,声音也低了许多,却依旧强硬:

“证据?老子亲眼所见就是证据!那宝盏……”他喘着粗气,努力回忆着描述,“通体碧绿,像……像最上等的翡翠!最神异的是,无论什么寡淡的酒水倒进去,温养片刻,都能变得醇厚甘美无比!是真正的稀世珍宝!小妖女,你最好识相点,乖乖交出来!否则……”他似乎找回了些许底气,声音又扬高了些,“否则等本门的江湖追杀令一发,别说六扇门,就是皇帝老子也护不住你!天涯海角,必取你性命!”

“通体碧绿……温养酒水……使其甘醇……”

当这几个关键词从雷霸口中吼出时,原本一脸无辜、急于辩解的韩灵雪,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双总是灵动狡黠的眸子,猛地睁大,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惊愕,随即又被更强烈的困惑和难以置信淹没。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个模糊、遥远、几乎被遗忘在角落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撞入了她的脑海——

那是逍遥派后山深处,一间堆满了历代祖师遗物、几乎被尘埃彻底封印的库房。光线昏暗,蛛网垂挂。师父——那个总是醉醺醺、万事不萦于心的邋遢老头,那天不知为何心血来潮,非要拉她去“整理”库房。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尘里,随手拨拉着那些蒙尘的物件,嘴里还嘟囔着“都是破烂”。

忽然,师父被角落里一个东西绊了一下,骂骂咧咧地弯腰,从一堆破烂字画下面扒拉出一个东西。他胡乱吹了吹上面的灰,对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一线微光看了看。

那似乎……是个杯子?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像个蒙尘的石头。

师父撇了撇嘴,随手掂量了两下,似乎嫌弃它的分量,嘟囔了一句韩灵雪当时根本没往心里去的话:

“啧,什么玩意儿……也就装装酒还凑合,比老子的破葫芦强点?”

话音未落,师父随手一抛,那灰绿色的杯子划出一道抛物线,哐当一声,又滚回了那堆无人问津的破烂深处,被更多的尘埃覆盖。

通体碧绿……温养酒水……甘醇无比……

雷霸的描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她记忆中那个被师父随手丢弃的“破杯子”上!

难道……难道师父丢回垃圾堆的那个……就是铁掌门的镇派之宝“玲珑玉露盏”?!这念头荒谬得让她头晕目眩,手脚冰凉。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顾砚舟,眼中充满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和求助。

韩灵雪那瞬间的愣神,脸上掠过的惊愕、困惑、恍然以及随之而来的慌乱,一丝不落,尽数映入了顾砚舟锐利如鹰隼的眼底。

她知道了!或者说,她想起了什么!

这个认知像一枚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顾砚舟的心头。方才以官威压制雷霸时那掌控全局的冷冽,此刻骤然被一股更深的疑云和警惕所取代。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眼神都没有在韩灵雪脸上多停留一秒,但心中的弦却已绷紧到极致。

“够了!”顾砚舟猛地一声断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雷霸还想继续咆哮的势头。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雷霸,如同在看一个死人:“雷霸,本官最后说一次,六扇门不是你放肆之地!你指控官差,无凭无据,仅凭臆测,已犯重罪!念你寻宝心切,本官暂不追究你今日冲撞衙门之过。”他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来人!”

“在!”赵、胡、王三位捕头立刻挺身上前一步,手按刀柄,气势凛然。

“将这位雷护法,‘请’出去!”顾砚舟特意在“请”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地扫过三位捕头,“好生安置在偏厅‘休息’,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扰!若有异动……”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已说明一切——格杀勿论!

雷霸脸色铁青,显然对“请”和“休息”的含义心知肚明。他环视一圈虎视眈眈的捕快和顾砚舟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逞强。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狠狠剜了韩灵雪一眼,那眼神怨毒如蛇,像是在说“你给我等着”。然后才在三位捕头看似客气实则强硬地“簇拥”下,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不甘的怒火,被“请”出了内堂。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内堂的门被重新掩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但那股被暴力闯入的紧张和雷霸留下的浓重敌意,却依旧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

顾砚舟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看韩灵雪。

他缓缓踱步到那扇被撞倒、此刻已被扶起却明显歪斜的楠木大门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破损的门框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门框上深深的撞痕,木刺扎手。然后,他慢慢转过身。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目光终于落在了韩灵雪身上。

不再是面对雷霸时的冰冷威慑,也不是日常相处时那种无奈或偶尔流露的探究。那是一种纯粹的审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试图穿透她所有伪装,直抵真相核心。眼神锐利得让韩灵雪感到皮肤一阵刺痛,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手指绞紧了衣角。

“韩灵雪。”顾砚舟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现在,没有外人。告诉我,那杯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斜阳里投下长长的阴影,将韩灵雪完全笼罩其中。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微微低垂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你刚才,在他说到‘通体碧绿’、‘温养酒水’时,为什么发愣?”顾砚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你是不是见过?在哪里?何时?那杯子现在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箭矢,直射而来。

韩灵雪心头狂跳,张了张嘴,那句“在逍遥派库房角落,被师父当垃圾丢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当她对上顾砚舟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秘密的眼睛时,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猛地想起师父丢杯子时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还有那句“破烂”……万一,万一那真是人家的宝贝,自己说出来,岂不是坐实了偷窃?万一给师父惹来泼天大祸?

巨大的恐惧和混乱让她瞬间失语,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慌乱地摇头:“我……我不知道……我没拿,真的没拿……”

顾砚舟的眉头深深锁紧,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闪躲、语无伦次的少女,过去种种疑点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骤然串起——

“不知道?”顾砚舟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好一个‘不知道’!”

他不再逼近,反而后退一步,重新走回那张紫檀公案之后。玄色的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没有再看韩灵雪,目光缓缓扫过案上那几样东西:油腻的黄铜调料盒,带着诡异灼痕的赤焰掌印拓本。

“司徒勺失踪前,最后接触的,是你。”顾砚舟的声音冰冷地陈述着,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地上,“他失踪的现场,留下了这赤焰掌印。掌印的主人是谁?目的何在?是否与司徒勺有关?线索渺茫。”

他的手指指向那调料盒:“他随身携带的这个盒子,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里面残留的赤色砂砾,触手微温,与这赤焰掌印的灼痕,何其相似!”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再次射向韩灵雪,“而你,韩灵雪,司徒勺失踪的关键人物,你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只记得他给了你一个盒子,却对掌印毫无头绪?”

韩灵雪被他冰冷的目光刺得浑身一颤,脸色发白:“我……”

顾砚舟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锋利:“现在!就在我们追查掌印和司徒勺下落的关键时刻!一个江湖二流门派的莽汉,竟能如此精准地闯入六扇门,指名道姓指控你盗取他们的镇派之宝!而你——就在刚才,你听到那杯子的特征时,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你分明见过!甚至知道它在哪里!”

他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那调料盒和掌印拓本都跳了一下。

“玲珑玉露盏!赤焰掌印!司徒勺失踪!”顾砚舟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一字一顿,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指控,“韩灵雪,你告诉我,这些接踵而至、环环相扣的麻烦,为什么全都精准地指向你?”

内堂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斜阳的光线在地面上缓慢移动,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仿佛都凝固了。

顾砚舟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凝固的空气,牢牢钉在韩灵雪煞白的脸上。她纤细的身影在巨大的公案和顾砚舟如山岳般的气势压迫下,显得格外单薄无助,像风暴中随时会被撕裂的蝴蝶。

“这些接踵而至、环环相扣的麻烦,为什么全都精准地指向你?”

这句冰冷的质问,如同最后的审判槌音,重重敲在韩灵雪的心头。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冰凉。顾砚舟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探究,只剩下洞悉一切的锐利和深不见底的怀疑,那目光几乎要将她剖开。

“我……”韩灵雪的嘴唇颤抖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逍遥派库房里那个蒙尘的绿色杯子、师父随手丢弃时不屑的嘟囔、雷霸怨毒的咆哮……无数画面在脑中疯狂冲撞,巨大的混乱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很想一股脑全说出来,说那杯子就在逍遥派库房的垃圾堆里,她根本没偷!可话到嘴边,又被更深的恐惧压了回去——万一说出来,牵连了师父怎么办?万一这真的是一个针对她或者逍遥派的巨大圈套?

“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赵捕头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内堂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风尘之色,显然刚从外面匆匆赶回。

顾砚舟的目光终于从韩灵雪身上移开,但那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说。”他声音依旧冰冷。

“属下带人循着那调料盒上残留的赤色砂砾追查,”赵捕头语速很快,“此物虽罕见,但并非无迹可寻。城西‘赤火坊’的老匠人认出,这是一种名为‘火浣砂’的矿物碎屑,极为稀少,只产于西南火山地带,少量用于特殊火器引火或……某些偏门掌功的辅助练功之物!”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案上的赤焰掌印拓本,意有所指,“更重要的是,老匠人提到,近一个月,曾有人高价向他打听过‘火浣砂’的稳定货源,形容颇为急切,但最终并未购买。据他描述,那询问之人……身材魁梧,左耳下方有一道明显的旧疤!”

身材魁梧,左耳下有疤!

这个特征瞬间与刚刚被“请”出去的雷霸重合!

顾砚舟眼神骤然一凝,锐利如刀锋。他猛地看向韩灵雪,只见她也是一脸震惊,显然也联想到了雷霸左耳下那道狰狞的疤痕。她眼中刚刚因为赵捕头出现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瞬间又被更深的茫然和恐惧覆盖——雷霸在找火浣砂?这和赤焰掌印又有什么关系?和他指控自己偷杯子又有什么关联?这团乱麻,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顾砚舟没有再看她,他转向赵捕头,声音低沉而迅速:“雷霸人呢?”

“回大人,按您吩咐,安置在西偏厅,由胡捕头和王捕头带人严密看守,暂无异常。”

“加派人手,看紧他!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顾砚舟果断下令,“另外,立刻派人,以最快速度去逍遥派……”

他话未说完,目光再次扫过韩灵雪那张写满惊惧与混乱的小脸。后半句“查证那玉盏是否真在他们库房”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行,不能打草惊蛇。如果这真是一个针对韩灵雪或者逍遥派的局,贸然行动只会让暗处的敌人警觉。

顾砚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重重疑云和翻涌的怒火。他重新坐回紫檀公案之后,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内堂里回荡,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捕头,”他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比之前更加深沉,“你继续带人,深挖‘火浣砂’这条线,特别是雷霸打听货源的具体时间、接触过哪些人,务必查清!”

“是!”赵捕头抱拳领命,迅速退下。

内堂再次只剩下顾砚舟和韩灵雪两人。斜阳的光线又移动了几分,将顾砚舟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显得轮廓更加冷硬。他没有再看韩灵雪,只是盯着案上那几样东西:油腻的调料盒,诡异的赤焰掌印拓本。

韩灵雪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乱如麻。顾砚舟那冰冷的目光和毫不留情的质问,像无数根针扎在她心上。她知道,他不再信任她了。巨大的委屈和孤立无援的恐惧让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她想解释,想说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想告诉他那个杯子的下落,可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顾砚舟的目光终于从证物上抬起,再次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疑虑,有冰冷的愤怒,但似乎……在最深处,还藏着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东西——一种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沉重。

“韩灵雪,”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不再像之前那般锋芒毕露,却更加沉重,“本官最后问你一次。”

他顿了顿,目光如沉渊,紧紧锁住她通红的双眼。

“从你进入六扇门开始,司徒勺的失踪,这赤焰掌印,赤火坊的火浣砂,铁掌门的玲珑玉露盏,还有那个雷霸……”他一字一顿,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这些事,桩桩件件,你究竟知道多少?隐瞒了多少?或者……你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穿透一切迷雾的利剑,带着一种几乎能看透灵魂的穿透力。

“想清楚再回答。这关系到你的命,或许……也关系到更多人的命。”

韩灵雪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她看着顾砚舟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整个寒冬的眼睛,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呜咽。

她知道的,或许只是一个蒙尘的角落,一个被丢弃的“破杯子”。可在顾砚舟眼中,那已然是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漩涡中心。这巨大的信息鸿沟和随之而来的猜疑,如同一道冰冷的深渊,横亘在两人之间。

空气凝滞如铁。公案上,那赤色的掌印拓本在斜阳最后的余晖里,仿佛有幽暗的火苗在无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