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深宫内苑的寒意,似乎都凝结在了这间小小的仵作房里。空气凝滞如铅块,弥漫着陈年药材的苦涩、冰块的凛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莫名烦躁的怪异草腥气。那气味钻进鼻腔,像某种阴湿角落里悄然滋生的霉斑,无声地侵蚀着感官。

顾砚舟站在冰冷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身形挺直如松,目光却沉沉压在仵作老李佝偻的背上,凝滞不动。老李那双枯树皮般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几块残冰。冰体浑浊,内里冻结着几缕深褐色的草叶碎屑,旁边散落着几颗早已失去鲜亮光泽、表皮布满褐色斑点的荔枝残骸。老李的动作精准而缓慢,如同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神圣仪式。他取过一枚细长的银针,针尖在灯烛下闪出一点寒芒,缓缓刺入一片冻结的草叶残片。针尖入冰,发出细微的“滋”声,几乎微不可闻。

“顾大人,”老李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艰难地捞出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某种洞悉真相的凝重,“您看。”他举起银针,对着摇曳的烛火。针尖刺入草叶碎屑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圈触目惊心的、被强酸腐蚀出的焦黑色泽。

顾砚舟的眉心骤然锁紧,那紧蹙的纹路深得能夹死飞蝇。他向前一步,烛火的光芒跳动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照出他眼中骤然凝聚的寒冰。

“酸腐草,”老李放下银针,指尖捻起一点冰渣里极微小的深色碎末,语气是尘埃落定的笃定,“此物生于极阴湿之地,本身无毒,人畜无害。”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抬起,目光穿透摇曳的烛光,直直刺向顾砚舟,“可一旦遇冷,它便会如冬眠之蛇苏醒,开始缓慢渗出极强酸液,无声无息,蚀骨销金。”

老李的指尖轻轻划过一颗荔枝上丑陋的褐色斑点,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判:“正是此物,一点点蚀穿了冰,浸透了荔枝,使其由甜转酸,质败形腐。贡品荔枝变酸,根源在此。”他微微侧头,鼻翼翕动,捕捉着空气中那缕顽固的腥气,“至于这股挥之不去的草叶气味,并非酸腐草本身所有。它是处理酸腐草时,沾染上的伴生杂草——‘腥风草’的气息。如同影子,甩不脱,抹不掉。”

顾砚舟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从银针的焦黑尖端,缓缓移向冰中那几缕深褐色的草屑。老李的话,字字如锤,敲在冰冷凝滞的空气里,也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酸腐草…遇冷释酸…腥风草…伴生杂草…

他猛地转身,玄色官袍的下摆带起一股冷风,刮过墙角堆积的冰块,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门被拉开又关上,脚步声急促而沉重,踏碎了仵作房内凝滞的死寂。那扇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房内浓重的药味与腐草气,却带不走那份沉甸甸的线索——那缕萦绕不散的腥风草气,如同一条无形的线,开始在他脑中急速收束。

目标,御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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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膳房深处,远离锅灶喧嚣的角落,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常年萦绕的油烟味、酱醋的酸腐气、蒸腾的湿热,在这里沉淀发酵,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闷浊。光线被高大的橱柜和堆积的杂物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缝隙中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照亮飞舞的尘埃。角落的一个矮凳上,坐着一个人影。

顾砚舟高大的身影,如同骤然闯入阴暗角落的一道冷冽刀锋,瞬间劈开了此地的沉滞。他无声地站在那矮小身影面前,垂眸审视。凳子上的人穿着最低等内监的灰褐色旧衣,浆洗得发硬,肩头甚至打着不显眼的补丁。他身形佝偻得厉害,头颅深埋,只能看见花白的稀疏发顶和一段枯瘦、布满褶皱的脖颈,像一截在阴暗角落里默默朽坏的树根。

“常贵?”顾砚舟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浑浊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那截“枯木”猛地一颤,头颅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瘦削的肩窝里,喉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带着惊惧的咕哝:“是…是奴婢…”

顾砚舟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扫过常贵那双枯槁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累月也难以洗尽的深褐色污垢——那是与各种草药、醋醅、调味料反复打交道留下的印记。这双手,是岁月和技艺共同刻下的勋章,也是无声的证词。

“你管寒玉井的冰?”顾砚舟追问,每一个字都敲在常贵紧绷的神经上。

“是…是奴婢…”常贵的肩膀缩得更紧,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随时会在这无形的压力下崩断。

顾砚舟不再多言,只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重量几乎将常贵压垮。随即,他转身,玄色的袍角在昏暗中一闪,人已大步离去,留下常贵独自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灰败的脸上没有一丝人色。

顾砚舟并未走远。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御膳房通往后院杂役房的狭窄通道口,这里相对僻静,但油烟和人声依旧隐约可闻。几个穿着稍体面些的内侍正凑在墙根下,借着一点天光剥着蒜头,手上动作不停,嘴里也闲不住。

“啧,老常头那点棺材本儿,怕是又被剥掉一层皮喽!”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可不是嘛!上个月他配那几坛‘茯苓养心醋’,费了多少心思采的好料,结果呢?功劳全成刘总管的了!贵妃娘娘尝了说好,赏赐下来,他常贵连个铜板边儿都没摸着!”另一个声音接口,语气里混杂着同情与鄙夷。

“养老钱?哼!刘总管一句话,说库房吃紧,他常贵就得乖乖把刚领的那点月例再吐回去一半!这老东西,怂了一辈子,活该被人当面团捏!”第三个声音更显刻薄。

顾砚舟靠在冰冷的砖墙上,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只余下紧抿的唇线。那些碎语闲言,如同无数细小的飞虫,嗡嗡地钻入他的耳中,拼凑出一个清晰而残酷的图景:被压榨的技艺,被窃取的功劳,被克扣的活命钱,还有日复一日的践踏与羞辱。常贵那佝偻的身影、枯槁的双手、惊惧的眼神,在这些言语的映衬下,骤然被赋予了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动机,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藤,在顾砚舟心中清晰地缠绕成形——深重的不甘,足以蚀骨的怨恨。而那双布满药渍的手,更是无声地指向了作案所需的能力。

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目光如冷电,再次投向御膳房深处那个阴暗的角落。这一次,他看得更透,也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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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扇门刑房的空气,永远带着一股洗刷不掉的铁锈味和隐隐的血腥气。墙壁是粗粝的青砖,冰冷坚硬,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几盏油灯挂在壁上,火苗被不知何处渗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常贵蜷缩在冰冷铁椅上的影子拉扯得忽大忽小,扭曲变形,像一只受惊的、瑟瑟发抖的老鼠。

常贵身上那件单薄的灰褐色旧衣,此刻被冷汗浸透了大半,紧贴在他嶙峋的脊背上。他双手被粗糙的牛筋索反绑在椅背后,指节因恐惧和束缚而扭曲发白。那张布满深深褶皱的老脸,此刻灰败得如同揉搓了无数次的旧纸,嘴唇干裂,抖得厉害。每一次顾砚舟冰冷的问话砸过来,都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潭,激起恐惧的狂澜,但他喉咙里只能挤出破碎的呜咽和断断续续的否认:“没…没有…奴婢不敢…冤枉啊大人…”

顾砚舟站在常贵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身形挺拔如松,却像一座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冰山。他背光而立,面容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牢牢钉在常贵身上,耐心而冰冷地施加着无声的重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常贵额角豆大的冷汗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啪嗒”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达到顶点,顾砚舟的耐心即将耗尽,准备示意一旁按着刀柄、脸色铁青的捕快上前时——

“等等!”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跳跃感的女声,突兀地撕破了刑房沉重的帷幕。沉重的包铁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韩灵雪像一尾灵活的小鱼,从门缝里溜了进来。她手里稳稳端着一个硕大的粗陶海碗,碗口还蒸腾着诡异的热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那碗里的东西…难以名状。浓稠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混沌不堪的深褐色,如同沼泽深处沉淀了百年的腐泥,其间漂浮着碾碎的辣椒皮、扭曲的苦瓜籽、凝成一团的陈醋沉淀物,还有未能完全融化的粗盐颗粒。一股难以形容的、集世间极致酸、苦、辛、咸、腐于一体的恐怖气味,如同无形的攻城锤,蛮横地撞开了每个人的鼻腔防线,瞬间盖过了刑房原有的铁锈和血腥。

离得近的一个年轻捕快,猝不及防吸入一口这“馥郁”的气息,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由红转青,死死捂住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干呕声,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背过身去剧烈咳嗽起来。

唯有韩灵雪,恍若未觉。她端着这碗“人间至味”,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天真烂漫的“纯良”笑容,脚步轻快地径直走到常贵面前。碗里那浓稠、翻滚着气泡的液体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散发出的气味更加汹涌澎湃。

“常公公,”韩灵雪的声音甜得能挤出蜜来,大眼睛忽闪忽闪,里面盛满了“真诚”的关切,“您看您,受这么大委屈,心里憋着多难受呀?气大伤身呢!”她微微歪着头,笑容无害得像初春枝头的第一朵小白花,“来,尝尝这个?这可是我特意为您熬的‘五味真心汤’哦!喝了它呀,什么憋屈、什么苦水,保管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心里立马就舒坦啦!真的,不骗您!”

她说着,甚至体贴地将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浓汤,又往常贵鼻尖底下凑近了几分。那恐怖的热气和味道,如同烧红的烙铁,直直杵到常贵面前。

常贵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勺“咚”一声撞在冰冷的椅背上。他浑浊的双眼骤然瞪得滚圆,眼白里瞬间爬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盯住那近在咫尺的、翻滚着地狱景象的碗。那碗东西散发出的气息,混合着黄连的穿脑苦、陈醋的刺鼻酸腐、辣椒的灼喉辛烈、苦瓜的极致涩意以及盐巴的齁咸,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神志。

韩灵雪那张近在咫尺的、纯真无邪的笑脸,此刻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里,扭曲变形,与传说中那个在六扇门后院用古怪粉末放倒一片同僚、拆了半个演武场、让总捕头暴跳如雷的“小煞星”形象轰然重叠!

完了!是那个煞星!是她!她真的会给我灌下这碗比砒霜还毒的鬼东西!她会让我肠穿肚烂!她会让我生不如死!

“我说!我说!我全说——!!!”

常贵喉咙里爆发出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嘶嚎,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裂刑房的穹顶。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冰冷的铁椅上滑跪下来,“扑通”一声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狠狠磕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涕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糊满了他整张枯槁的老脸,鼻涕眼泪混作一团,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灰褐色的衣襟和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小片污浊的水渍。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尊严,只剩下最原始、最彻底的崩溃和求生欲。

“是总管!是刘德海那个天杀的阉狗啊!”常贵的哭嚎声嘶力竭,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滔天的委屈,“他…他克扣我的养老钱!整整三年!一文钱都没给过!那是奴婢攒了一辈子…指望能出宫活命的棺材本儿啊!”他剧烈地抽噎着,几乎喘不上气,“他还…他还把我呕心沥血研制的‘八珍养生醋’方子…偷了去!改头换面…献给了贵妃娘娘邀功!娘娘…娘娘还赏了他…他踩着奴婢的骨头往上爬…奴婢恨啊!恨得心肝都在滴血!”

他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的脸上是扭曲的疯狂和绝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顾砚舟:“奴婢…奴婢偷听到…这次进贡的岭南荔枝…要用大量寒玉井的冰来镇…奴婢…奴婢就在那冰里…掺了酸腐草的汁水…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神经质地比划着,“奴婢只想…只想让那荔枝…在他刘德海经手的时候…出点岔子…变酸变坏!让他…让他在御前出个大丑!丢官罢职!奴婢…奴婢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会…会惊动圣上啊!”

常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抽泣都耗尽他全部的力气。他匍匐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只剩下破碎的、绝望的哀求在刑房内回荡:“饶命啊大人…青天大老爷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笼罩了刑房,比之前更沉、更重。只有常贵那濒死般的粗重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在冰冷坚硬的墙壁间回荡碰撞。摇曳的油灯火光,将地上那个彻底崩溃、卑微如尘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射在青砖墙上,像一个无声控诉的、巨大的鬼影。

顾砚舟立在原地,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目光沉沉地落在常贵那蜷缩成一团的佝偻背影上。那背影承载着被掠夺的余生、被窃取的荣光、被践踏的尊严,以及最终被扭曲成毒的刻骨恨意。真相如同这刑房的寒气,冰冷刺骨,带着腐朽的气息,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

就在这时,一声带着点小得意、又异常清脆的“叮当”声响起,打破了这沉重的死寂。

韩灵雪随手将那硕大的、此刻只残余一点恐怖汤底的海碗,轻轻搁在了旁边的木案上。碗底与粗糙的木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拍了拍手,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扬起那张明媚无邪的脸蛋,冲着顾砚舟眨了眨眼睛,唇角勾起一个极其灿烂、带着点邀功意味的笑容。那笑容明晃晃的,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吧!我就说我的汤管用!”

顾砚舟的目光缓缓从地上崩溃的常贵身上移开,转向韩灵雪那张写满了“快夸我”的明媚笑脸。他沉默着,足足看了她好几息。刑房浑浊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那紧蹙的眉峰如同刀劈斧削,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了自己突突直跳的额角,用力地揉搓了几下。

一股深深的、混合着荒谬、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认命”感的情绪,如同刑房里那碗“五味汤”残留的诡异气味,悄然弥漫上他的心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在这诡谲莫测的世道里,撬开一张死硬的嘴,有时需要的并非冰冷残酷的刑具,而是一碗出自“煞星”之手、足以让阎王都退避三舍的“五味真心汤”。

这认知,伴随着额角阵阵的抽痛,以及韩灵雪那过于灿烂的笑容,显得如此荒诞不经,却又如此…真实有效。

他放下揉着额角的手,目光扫过地上瘫软的常贵,最终又落回韩灵雪身上。小丫头正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百无聊赖的样子,仿佛刚才那撬开铁嘴、扭转乾坤的并非她手中那碗“毒汤”。

“收拾干净。”顾砚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对着旁边还在强忍干呕的捕快说的。他转身,玄色官袍在摇曳的灯影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朝着刑房门口走去。步履依旧沉稳,只是那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似乎比来时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

韩灵雪看着他走出去,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弯腰又端起了那个还剩点汤底的大海碗。碗里那深褐色的粘稠液体晃荡了一下,散发出最后一丝顽强不屈的“芬芳”。她端着碗,脚步轻快地也跟了出去,像一只刚完成恶作剧、心满意足的猫儿。

沉重的刑房门在顾砚舟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常贵压抑绝望的呜咽,也暂时隔绝了那碗“五味汤”留下的最后一点恐怖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