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夜,浓稠如墨,寒意刺骨。白日里车马喧嚣的官道早已沉寂,只有风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呜咽穿梭。顾砚舟勒住马缰,抬手示意身后的一队缇骑停下。前方,浓密的林木如同泼墨般渲染在视野里,将更深处的秘密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大人,前面就是寒玉井的地界了。”副手压低声音,手指向前方那片黑黢黢的林子。
顾砚舟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沉沉夜色。小顺子那惊恐交加、涕泪横流的脸庞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太监尖细的嗓音犹在耳边回荡:“……是寒玉井!顾大人!他们出的冰便宜,量又大……管事贪那点银子,就、就混着用了……”那供词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盘踞在顾砚舟心头。宫中御用的冰井竟被掺入了来路不明的私冰,还偏偏是毒害皇嗣的毒冰源头!这寒玉井,已然成了风暴的中心,凶险莫测。
“下马。留下两人看守马匹接应,其余人随我步行靠近,不可点灯,不可出声。”顾砚舟的命令斩钉截铁,翻身下马的动作轻捷无声。
马蹄声消失,只余下靴子踩过枯枝败叶的细微沙沙声。一行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然向林中潜行。越是深入,空气里那股不属于寒冬的、阴冷潮湿的寒意便越是清晰。这股寒意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与幽闭感,仿佛来自地底深处久不见天日的洞穴。
韩灵雪紧跟在顾砚舟身侧,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仔细分辨着风中携带的每一丝气息。那属于寒玉井的、冰冷潮湿的地底气息之外,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莫名不适的……腐败气味?她秀气的眉峰不易察觉地蹙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愈发浓重的黑暗。
林木渐疏,一片被人工清理出的空地豁然呈现眼前。空地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形井口如同大地张开的漆黑巨口,狰狞地吞噬着周遭本已稀薄的光线。森然寒气如同实质的烟雾,从井口源源不断地升腾弥散,连井口边缘的泥土和石壁都凝结着厚厚的白霜。离井口不远,几间歪斜破败的工棚在夜风中发出吱呀呻吟,旁边一个半埋入土的地窖入口,则像另一个沉默的怪物蛰伏着。
“井口深寒,必有蹊跷。灵雪,”顾砚舟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淹没,“你随我查探地窖,其余人散开,警戒四周,若遇人迹,先发制人!”他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韩灵雪无声地点点头,纤手已按在腰间软剑的剑柄之上。两人如狸猫般轻捷地掠出林缘,借着地窖入口处几堆杂乱木箱的掩护,闪身钻了进去。
地窖内,寒意瞬间透骨而入,远比外面更甚。空气仿佛凝固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的冰冷。昏暗中,只靠窖口透入的些许惨淡月光勉强视物。窖内空间远比想象中更为广阔,如同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四周堆叠着切割整齐、如同巨大水晶般的冰块,层层叠叠,一直堆砌到窖顶。冰块的冷光幽幽地映照着,使得整个地窖弥漫在一片诡异的、幽蓝的朦胧之中。
韩灵雪屏息凝神,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地面、冰堆的缝隙、以及角落堆积的杂物。腐烂的草绳、破损的麻袋碎片、散落的木屑……在冰窖深处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她倏然停住了脚步。那里,一小撮混杂在灰尘和冰渣中的东西,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一点。是些早已晒干枯败的植物残渣,细碎扭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褐色。韩灵雪将它们凑近鼻端,一股极其微弱、但熟悉得令她骨髓发冷的腐败草叶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霉味,顽固地钻入她的鼻腔——与她在宫中中毒冰块上嗅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如出一辙!
“顾……”她心头剧震,猛地抬头,正要出声示警。
异变陡生!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浓墨般的黑影,如同从九幽深渊挣脱的恶鬼,毫无征兆地从那深不见底的寒玉井口方向暴射而出!黑影的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撕裂冰冷的空气,直扑顾砚舟的后心!黑影扬手的瞬间,数点幽蓝的寒星撕裂空气,发出“嗤嗤”的微弱破空厉响,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直取顾砚舟面门要害!是淬了剧毒的袖箭!
“小心!”韩灵雪的惊呼与袖箭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
顾砚舟的反应快得如同本能。就在韩灵雪示警的刹那,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腰间的佩刀“沧啷”一声龙吟,闪电般出鞘!刀光化作一道匹练般的银色圆弧,精准地迎向那几点夺命的幽蓝寒星!
“叮叮叮!”一连串密集刺耳的金铁撞击声在冰冷的地窖中轰然炸响!火花在昏暗的光线下迸溅,如同瞬间绽放又旋即凋零的死亡之花。巨大的力道顺着刀身传来,震得顾砚舟虎口发麻。那几支毒箭被磕飞,撞在旁边的冰堆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箭簇上幽蓝的光泽在冰面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黑影一击不中,毫不恋战,甚至没有一丝迟滞。如同早已计算好一切,他借着顾砚舟格挡的反震之力,身体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折,脚尖在附近一个冰堆上借力一点,整个人化作一道飘忽不定的黑烟,朝着地窖深处那迷宫般的储冰区疾速遁去!其轻身功夫之高妙,对地窖复杂地形的熟悉程度,令人心惊!
“哪里跑!”韩灵雪娇叱一声,胸中一股怒火混合着对线索的执着骤然升腾。她足下猛地发力,家传绝学“踏雪无痕”的轻功被她催动到极致,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紧追着那道飘忽的黑影,射入储冰区深处狭窄曲折的冰道之中。
冰道内光线骤然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常年累月被冰水浸润、踩踏形成的冰面,湿滑异常。两侧是高耸堆叠的巨大冰块,层层挤压,只留下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寒气在这里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痛感。
韩灵雪眼中只有前方那道在冰隙间急速穿梭的黑影。她将轻功提至极限,身形在狭窄湿滑的冰道中灵动如燕,左冲右突,不断拉近着与黑影的距离。冰冷的空气刮过脸颊,带着死亡的气息和追逐的狂烈心跳。
十步!五步!眼看那飘动的黑色衣角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之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韩灵雪脚下猛地一滑!她踩到了一片被薄冰覆盖的凹陷处,冰层碎裂的“咔嚓”声如同死神的冷笑。一股巨大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
“啊——!”惊呼无法抑制地脱口而出,身体完全失控,猛地向前扑倒!慌乱之中,她下意识地伸手胡乱抓向旁边试图稳住身体,指尖却只来得及触碰到堆叠在冰道边缘、一块凸出的巨大冰块。
“哗啦——轰隆隆——!”
连锁反应如同沉睡的巨兽被骤然惊醒!那块被带动的冰块沉重地砸落,撞向旁边更高的冰堆!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顷刻间,整个一侧高耸的冰墙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无数巨大的冰块,小的如磨盘,大的如桌面,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如同雪山崩塌般,轰然倾泻而下!冰冷的死亡阴影瞬间将韩灵雪娇小的身躯完全笼罩!刺骨的寒气如同巨浪般扑面压来,死亡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冰崩的巨响震耳欲聋,碎裂的冰晶如同无数锋利的暗器激射飞溅。韩灵雪脑中一片空白,死亡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甚至来不及闭眼,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沉重的、呼啸着白色死亡的阴影,劈头盖脸地朝自己砸落!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一道身影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从崩塌的冰瀑侧面狂飙而至!是顾砚舟!他根本没有去追那个黑影,在冰墙开始崩塌的瞬间,他所有的选择都只剩下一个方向——扑向韩灵雪!
“躲开!”顾砚舟的吼声在冰块的轰鸣中显得微弱而嘶哑,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他以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和角度飞扑而至,千钧一发之际,有力的臂膀猛地环住韩灵雪的腰身,巨大的冲力带着两人向旁边仅有的、相对空旷的一小块地面狠狠滚去!
轰——哗啦——!
几乎是两人身体刚刚滚离原地的瞬间,那片由成吨冰块组成的死亡瀑布,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落在他们刚才立足的地方!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要撕裂耳膜!冰块猛烈撞击、碎裂,激起漫天白茫茫的冰屑和水雾,如同一场突然爆发的微型雪暴!冰冷的碎冰和浑浊的冰水混合物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浇下,瞬间将滚作一团的两人淋了个彻头彻尾的透心凉!
巨大的冲击声浪在狭窄的冰道内反复冲撞,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许久才缓缓平息,只剩下冰块偶尔碎裂滑落的“咔嚓”声,以及冰水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如同劫后余生的倒计时。
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穿透湿透的夜行衣,狠狠扎进皮肤,直刺骨髓。韩灵雪被这彻骨的冰冷激得猛地一个哆嗦,意识从濒死的空白中骤然回笼。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水呛入肺腑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发现自己被顾砚舟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他的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紧紧箍着她的腰背,将她整个人牢牢地圈在他坚实的胸膛与冰冷湿滑的地面之间。他沉重的身躯压着她,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喷拂在她冰凉的脸颊和颈侧,带来一种冰火交织的奇异战栗。
韩灵雪惊魂未定地抬起眼睑。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的心跳在冰寒中骤然失控地漏跳了一拍。
月光不知何时,竟穿透了地窖入口的缝隙,艰难地挤进这幽深的冰道,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弱的光束。这惨淡的光线,恰好映照在顾砚舟近在咫尺的侧脸上。
冰冷的水珠正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一颗颗滚落。有些滴在韩灵雪的脸上,冰凉刺骨,却奇异地带着他身体的微温。他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刻完全散乱,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鬓边,更多的水珠正从发梢滴落,砸在韩灵雪的颈窝里,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更让她呼吸一窒的是他身上湿透的黑色夜行衣。那薄而坚韧的衣料被冰水彻底浸透,紧紧地、毫无保留地包裹着他精悍的身躯,清晰地勾勒出贲张起伏的胸肌轮廓,以及肩背处充满力量感的、流畅而紧绷的肌肉线条。湿衣下的每一寸起伏都充满了原始而强悍的生命力,与他此刻略显狼狈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在幽蓝的冰光与惨淡的月影下,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粗犷的性感。
韩灵雪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无法从这具近在咫尺、充满了力量与男性气息的身体上移开半分。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心跳在冰寒的躯壳下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膛。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和羞窘瞬间攫住了她。
而她的鼻尖,更是被一种独特的气息所占据。那是顾砚舟身上特有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清冽气息,此刻却浓烈地混合着冰水刺骨的寒气,以及一丝在剧烈搏斗后难以避免的、极淡的汗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自身的、难以言喻的温热体息。这几种气息交织融合,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令人眩晕的味道,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萦绕不去,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冰道的寒气、滴答的水声、远处隐约的缇骑呼喊声,都变得遥远模糊。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沉重的喘息声,她如鼓的心跳,还有两人身体紧贴处传来的、隔着冰冷湿衣也无法阻隔的惊人热度。
顾砚舟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松弛了一丝。他微微抬起头,额前湿漉漉的发丝下,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锐利地扫过韩灵雪苍白却染上异样红晕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那双因惊惧和某种陌生情绪而微微睁大的眸子上。
“不要命了?!”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那沙哑的质问如同冰锥,刺破了方才那短暂又危险的迷离氛围。
韩灵雪猛地回过神,脸颊上的热度瞬间飙升,几乎要将脸上的冰水蒸发。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发现他的手臂依旧如同铁铸般箍得死紧。
“我……我没……”她试图辩解,声音却细如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闭嘴!”顾砚舟低喝一声,眉头紧锁,目光却锐利如刀锋,越过韩灵雪的肩膀,死死盯向冰道深处那片更加浓重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暗。
那里,除了崩塌堆积如山的碎冰,和仍在弥漫的冰冷水汽,早已空无一物。那道幽灵般的黑影,如同融化在黑暗中的水滴,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冰道深处残留的、一丝微不可察的快速移动带起的风声,证明他曾经存在过,并且已经远遁。
冰窖深处,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交错。
顾砚舟终于缓缓松开了手臂,支撑着身体站起。冰水沿着他的衣襟裤脚不断滴落,在地面迅速凝结成一小片冰晶。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冰道和惊魂未定的韩灵雪,最终,落回了最初发现线索的那个角落。
惨淡的月光,如同舞台的追光,恰好落在那堆不起眼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枯草残渣上。它们在幽蓝的冰光映衬下,显出一种不祥的、深褐近黑的颜色。
“人追不上了。”顾砚舟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压抑的沉重,如同此刻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寒冰,“但东西还在。”
他迈开步子,靴子踩在碎冰和冰水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角落,走向那堆在月光下仿佛散发着幽幽冷光的枯草残渣。每一步,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洞穿阴谋的决心。
韩灵雪撑着手臂,费力地从冰冷湿滑的地面坐起身。冰水顺着她的发丝、衣襟不断流淌,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然而,刚才被紧紧护在怀中的地方,那紧贴着他胸膛的背脊皮肤上,却仿佛还残留着一片灼热的烙印,与周遭的冰冷形成了强烈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对比。
她抬起头,望向顾砚舟高大而湿透的背影。他正蹲在那堆枯草前,背影在幽蓝的冰光中显得格外冷硬、沉默,却又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刚才那一瞬间的、混合着清冽气息与灼热体温的触感,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感知里,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灼热的印记。
冰窖深处,寒气无声地流淌。只有顾砚舟指尖捻起枯草残渣的细微声响,以及韩灵雪那无法平息的、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堆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枯草,如同一个无声的句点,结束了今夜的惊魂追逐,却又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悬在幽暗的深渊之上,指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