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夕阳像一块烧透的炭,沉沉地坠向西边的沙丘线,将无边的沙海泼洒上一层浓稠、粘滞的、仿佛凝固的血色。风卷起细沙,在低洼处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空气里残留着白日的灼热余温,但地底深处渗出的寒意已经开始侵蚀单薄的衣衫。

夜无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脚下的“路”早已被风沙彻底抹平,他只是在巨大、连绵、形态相似的沙丘之间,凭着一点模糊的、指向落日方向的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背上的长刀越来越重,每一次迈步,刀柄都像要硌进他的肩胛骨里,压得他小小的胸膛几乎喘不过气。双腿如同灌满了滚烫的铅,沉重得抬不起来,每挪动一步,都在松软的沙地上拖出深深的、无力的痕迹。

腰间的水袋早已干瘪发硬,随着脚步发出空洞的噗噗声,嘲笑着他的干渴。胃里空得发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只剩下半块比石头还硬的粗粮饼子,被他紧紧捂在怀里,仿佛那是最后的火种。嘴唇彻底裂开了,血丝凝固成深褐色的痂,每一次呼吸,喉咙都像被砂纸摩擦,灼痛难当。

就在他几乎要被沉重的疲惫拖垮,视线因脱水和饥饿而阵阵发黑时,前方一座巨大沙丘的阴影里,一点异样的动静攫住了他。

那是一个灰黄色的轮廓,几乎与沙地的颜色融为一体。它蜷缩在背风的沙窝里,一动不动,像一块风化的岩石。但当夜无峰停下脚步,死寂中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喘息和风沙呜咽时,那灰影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

浑浊,暗黄,瞳孔收缩成一条冰冷的竖线,里面翻涌着痛苦、饥饿,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凶残。

是一头狼。一头极其衰老、瘦骨嶙峋的沙狼。

它身上的毛发大片脱落,露出底下布满新旧伤痕的暗红色皮肉,有些伤口还渗着浑浊的脓液,散发着隐隐的腥臭。最显眼的是它的左前腿,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蜷曲着,显然骨头已经断了,只能虚虚地点着地。当它试图支撑着站起身时,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那条断腿根本无法承受丝毫重量,让它只能以一种极其别扭、一瘸一拐的姿态,勉强从沙窝里撑了起来。它的动作迟缓僵硬,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喉咙深处压抑的、痛苦的呜咽。这不像一头正值壮年的猎手,更像是被狼群无情驱逐的老弱病残,或是在惨烈的狼王争斗中落败、拖着残躯在此等待死亡的昔日王者。

夜无峰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铁爪,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死,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想转身逃跑,但双腿如同钉在了滚烫的沙地上,软得没有丝毫力气。

那老狼也死死地盯着他,浑浊的狼眼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最原始的、被饥饿和痛苦彻底点燃的凶光!它龇开干裂的嘴唇,露出残缺发黄、沾着涎沫的獠牙,喉咙里滚动着低沉、充满威胁的咆哮,粘稠的涎液顺着嘴角滴落在沙地上。

跑不掉!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劈进夜无峰的脑海。爷爷最后的话语——“活着”——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他不能死在这里!

一股不知从哪里涌上来的力量猛地冲散了部分恐惧。夜无峰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吼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动肩膀!沉重的长刀从背上滑落,他根本来不及、也没有力气去拔刀,只能顺势用双手死死抓住那冰冷、布满暗红锈迹的刀鞘末端,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呜——!”老狼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积蓄了最后一点力量,那条还能勉强用力的后腿猛地蹬地,拖着那条断腿,像一道歪斜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灰色闪电,一瘸一拐地朝着夜无峰猛扑过来!它扑击的姿态因为断腿而显得极其笨拙,速度也远不如巅峰,但那扑面的腥风、獠牙的寒光和眼中纯粹的凶残,足以让一个成年人都魂飞魄散!

夜无峰瞳孔骤缩!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双手死死攥着刀鞘末端,不是向前刺,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这柄沉重得超乎想象的长刀猛地向身前一拄!

“咚!”

沉重的刀柄尾端重重地砸进松软的沙地里!刀鞘带着刀身,如同一根突兀竖起的巨大铁柱,斜斜地、笨拙地挡在了夜无峰与扑来的饿狼之间!这完全不是攻击的架势,更像是一个绝望的孩子竖起了一面沉重而笨拙的盾牌!

老狼的扑击轨迹因为这突然竖起的障碍而微微偏斜!它的獠牙原本瞄准的是夜无峰的咽喉,此刻却狠狠撞在了冰冷的刀鞘之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老狼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它那扑击的冲势被这沉重的一挡硬生生遏制,巨大的反震力让它本就脆弱的身躯猛地一滞,断腿处更是传来清晰的骨裂声!

剧痛让它彻底疯狂!它不顾一切地扭过头,张开血盆大口,带着一股浓烈的腥臭,狠狠咬向近在咫尺、正死死撑着刀鞘的夜无峰的左臂!

太快了!夜无峰根本来不及躲避!他只感觉左臂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炸开!

“啊——!”夜无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獠牙如同烧红的铁钳,狠狠嵌入了他的皮肉,甚至能感觉到牙齿摩擦骨头的恐怖触感!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破烂的衣袖,也溅到了冰冷的刀鞘上!

剧痛和死亡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但他撑住刀鞘的双手却爆发出了一股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近乎疯狂的蛮力!他死死地、用整个身体的重量顶住刀鞘,不让老狼把他拖倒!牙齿深深陷入手臂的剧痛刺激着他,爷爷最后的眼神、村民麻木的脸、沙棘村的绝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化为了嘶吼的力量!

“滚开!!”他尖叫着,眼泪混合着汗水、血水模糊了视线,小小的身体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拼命地推顶着刀鞘!

老狼死死咬住,疯狂地甩动着头颅,试图撕下一块肉!每一次甩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夜无峰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被扯断了!他只能死死地、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力撑着刀鞘,身体随着老狼的撕扯而剧烈摇晃,双脚在沙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

一人一狼,一个死死咬着不放,一个死死撑着刀鞘不让自己倒下,在血色的夕阳下,在滚烫的沙地上,进行着一场绝望而原始的角力。沉重的长刀成了唯一的支点,也成了夜无峰最后的屏障。汗水、血水、泪水、沙尘糊满了夜无峰的脸,他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对抗着那钻心的剧痛和不断涌上来的眩晕。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渐渐地,老狼的撕咬力量开始减弱。它浑浊的眼珠开始涣散,喉咙里的咆哮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夹杂着血沫的呜咽。长时间的搏斗和重伤彻底耗尽了它最后一点生命力。它那条断腿已经彻底无法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咬住夜无峰手臂的獠牙上。

终于,在一次徒劳的甩头后,老狼的身体猛地一僵。咬住夜无峰手臂的力量骤然消失。它庞大的身躯像一滩烂泥般软了下去,沉重地砸在沙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沙尘。只剩下那条断腿还在无意识地、微弱地抽搐着。浑浊的狼眼大大地睁着,倒映着血色的天空,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凶残和生机,只剩下凝固的死寂。

夜无峰还保持着死命撑住刀鞘的姿势,身体因为惯性猛地向前一倾,差点栽倒。左臂传来的剧痛瞬间清晰无比,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血肉里搅动!他低头看去,破烂的衣袖被撕开一个大口子,裸露的手臂上,两排深深的血洞正汩汩地冒着暗红色的血,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沾满了沙粒和狼的涎液,触目惊心。

“呜……”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搏杀时的疯狂。他看着地上那具庞大、散发着浓烈血腥和死亡气息的狼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却又因为胃里空空如也而只能干呕,呛得他眼泪直流。

他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滚烫的沙地上。沉重的长刀失去了支撑,也歪倒在一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上、后背上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又被冰冷的晚风一吹,激得他浑身一个哆嗦。

死了……它死了……是我……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颤抖着去碰触左臂的伤口,指尖刚触到那翻卷的血肉,就疼得他猛地缩了回来,倒吸一口凉气。血还在流,染红了手指,也染红了身下的沙地,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暗红色。

他手忙脚乱地去解腰间的破布条——那是原本用来固定水袋的。他用牙齿和右手笨拙地、颤抖着,将布条缠在左臂的伤口上,试图止血。布条很快被浸透,他只能胡乱地又缠了几圈,勒紧。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瘫坐在沙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刀鞘,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夕阳的余晖将他小小的身影和旁边巨大的狼尸一起拉得老长,投在金色的沙丘上,构成一幅残酷而荒凉的剪影。他茫然地看着那狼尸,看着自己染血的胳膊,看着眼前依旧无边无际、死寂的沙海。一种巨大的、无助的孤独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爷爷……活着……好难……

就在他精神稍微松懈,紧绷的神经如同即将崩断的弓弦般微微松弛,身体因失血和脱力而微微发软,试图积攒一点力气起身时——

“嗷吼——!!!”

一声低沉、狂暴、充满无上威严与穿透力的野兽咆哮,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毫无征兆地从远方骤然传来!那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恐怖的力量,穿透了层层沙丘的阻隔,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威压,狠狠地撞在夜无峰的耳膜上!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他身后那片巨大沙丘的背面!

夜无峰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刚刚松懈一丝的神经如同被冰水浇透的钢丝,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让他头皮发麻,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扭头,瞪大布满血丝、充满惊骇的眼睛,死死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夕阳最后的血色光芒勾勒出巨大沙丘狰狞的轮廓,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那咆哮的余音还在空旷的沙海上隆隆回荡,带着一种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暴怒和……锁定猎物的气息!

比刚才面对老狼时强烈百倍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冷汗,如同冰冷的瀑布,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