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丘白虎
沙海死寂,只有风卷着细沙掠过狼尸凝固的毛发,发出簌簌的轻响,如同最后的安魂曲。夕阳彻底沉沦,只在天际残留一道暗红的、仿佛凝固血痕的狭缝,吝啬地涂抹着最后的光。寒意如同冰冷的蛇,从沙砾深处钻出,缠绕上身,渗进骨髓。
夜无峰瘫坐在沙地上,背靠着那柄冰冷、沉重的长刀刀鞘,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左臂被胡乱缠裹的破布条早已被温热的鲜血彻底浸透,粘稠、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牵扯着伤口深处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剧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沉重的黑幕,一阵阵地压向他的意识,视野边缘开始模糊、发黑。胃里空空如也,连干呕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灼烧般的空虚和恶心。冷汗浸透的后背被冷风一吹,激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爷爷的话在脑海里嗡嗡作响,却遥远得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纱。活下去……怎么活?他看着眼前这头巨大的、散发着浓烈血腥和死亡气息的沙狼尸体。在沙棘村,狼是可怕的威胁,但也曾有过被猎杀的记录,带回村的狼尸会引来全村的围观,那是难得的肉食和皮毛。这头老狼虽然巨大,但夜无峰认得它的样子,认得它那浑浊的眼睛和獠牙。
可当那声撼动沙丘的恐怖咆哮从沙丘背后炸响时,夜无峰残存的最后一点认知被彻底碾碎了。
那不是狼嚎。
那是一种……从未听闻过的、蕴含着纯粹力量与冰冷威严的吼声。仿佛沉睡的冰山在怒吼,带着一种凌驾于这片荒芜沙海之上的、天然的霸主气息。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靠着刀鞘的支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每一次尝试都牵扯着左臂的伤口,眼前金星乱冒。他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他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瞳孔因恐惧而放大的眼睛,死死盯向那巨大沙丘的顶端。
就在那暗红色的天际线下,一个庞大得超乎想象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熔岩中步出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沙丘的脊线上。
那是一头……虎?
夜无峰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从没见过虎,沙棘村的传说里也从未出现过这种生灵。但眼前这头巨兽,颠覆了他对“强大”的一切想象。它的体型比那头死去的沙狼庞大何止一倍!流畅而充满爆炸性力量的肌肉线条在纯白如雪的皮毛下起伏、贲张,仿佛蕴含着足以撕裂山岩的伟力。那皮毛白得耀眼,在暗淡的天光下仿佛自身散发着冰冷的微光,没有一丝杂色,纯净得令人心头发寒。
硕大的头颅缓缓转动,琥珀色的巨大眼瞳冰冷地扫视着下方,如同神灵俯瞰蝼蚁。目光掠过沙狼的尸体,最后,精准地、毫无感情地,定格在沙丘脚下那个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渺小身影上。
白虎!
巨大的白虎!
它迈开了脚步,动作却并非想象中的狂暴迅疾,反而带着一种……悠然的、近乎闲庭信步般的从容。巨大的、覆盖着厚实肉垫的爪子,每一次落下,都深深陷入松软的沙地,发出沉闷的“噗”声。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狠狠砸在夜无峰的心口!随着它的走近,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夜无峰周围的空间。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呜咽的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沉重的脚步声和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轰鸣。
逃!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夜无峰几乎被恐惧冻结的脑海!他用尽残存的力气,身体猛地绷紧,试图向后挪动脚步。然而,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毒蛇噬咬,瞬间抽走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量。双腿更像是灌满了凝固的铅块,沉重得无法抬起分毫!
跑不掉!
绝对跑不掉!
沉重的长刀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依靠。他右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刀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几乎要嵌入那生锈的金属纹路里。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濒死的绝望。他只能像一棵即将被狂风吹折的幼树,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力,支撑着自己不立刻瘫倒下去。
白虎越来越近。
它巨大的身躯完全笼罩在暮色中,如同移动的白色山岳。那纯粹的白色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如此刺眼,如此不祥。它步履依旧从容,巨大的头颅微微低垂,冰冷、毫无波澜的琥珀色竖瞳,如同两盏来自幽冥的灯笼,清晰地映照出夜无峰那张沾满血污、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小脸。它甚至没有刻意龇牙,没有发出低吼,但那源于绝对力量差距的、纯粹的、碾压性的气息,已经将夜无峰残存的意志彻底击垮。
失血的眩晕感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的意识。视野剧烈地晃动、模糊、扭曲。白虎那庞大、优雅而致命的白色身影,在视野中分裂、重叠,变成无数晃动的、带着冰冷光晕的重影。耳中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心脏濒临碎裂的狂跳声,白虎沉重的脚步声反而变得遥远、模糊起来。
左手伤口处的剧痛似乎也变得麻木,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冰冷的、不断向下拉扯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失去控制,变得轻飘飘的,仿佛要脱离脚下这片沉重的沙地。
撑住……爷爷……刀……
他用尽最后一丝神智,死死地攥着刀柄,指甲深深掐进生锈的金属缝隙里,试图汲取一点冰冷的支撑。然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也在飞速地远离。
白虎巨大的阴影已经完全笼罩了他。
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巨大琥珀瞳孔,清晰地占据了他模糊视野的中心,越来越近,近得仿佛能看清瞳孔深处自己那渺小、绝望的倒影。
不行了……
夜无峰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只涌上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眼前最后一点模糊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失血后的冰冷和彻底放弃的疲惫,如同万丈深渊张开的巨口,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紧握着刀柄的手指,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缓缓地、无力地松开。
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布偶,软软地、无声无息地向前倾倒,砸在冰冷、沾满狼血和沙砾的地面上。
那把沉重、锈迹斑斑的长刀,失去支撑,“哐啷”一声,沉重地砸落在他身旁的沙地上,溅起几点细碎的沙尘。
巨大的白虎,停下了脚步。它庞大的身躯如同雕塑般静立在倒伏的小小身影旁,巨大的头颅低垂,冰冷的琥珀色竖瞳,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倒在血泊与沙尘之中、气息微弱如游丝的人类幼崽。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掠食者的绝对漠然。
惨淡的暮色彻底褪去,无边的黑暗如同巨大的棺椁,沉沉地合拢,将沙丘、狼尸、长刀、昏迷的孩童,以及那静立如山岳的白色巨兽,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