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沙棘村,那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此刻只剩下死寂的风声呜咽。

夜无峰花了整整一天一夜。他用那双曾握刀斩杀仇敌、此刻却沾满泥土的手,在爷爷那座孤零零的坟茔旁,亲手挖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冰冷僵硬的身体,一具一具,放入坑中。

张大娘、刘婶、张大爷、小石头、狗娃子……还有老村长石根爷爷。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头反复切割。他用粗糙的木板,歪歪扭扭地刻下他们的名字,插在每一座新起的坟头前。

最后,他将石根爷爷安葬在爷爷坟茔的紧邻处。两位老人,一个给了他最初的庇护与亲情,一个给了他一个村庄的接纳与温暖。

夜无峰跪在爷爷和乡亲们的坟前,没有言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坟头。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沙土上,久久没有抬起。

再抬头时,额上沾着灰黄的泥土,眼中干涩,却再无泪水。那猩红的暴戾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荒漠本身般的枯寂与苍凉。

“爷爷,乡亲们……”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在空旷的坟地间回荡,“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向这片埋葬了所有亲情的土地做最后的告别。

“野狼帮……已经没了。他们的血,祭奠了你们的魂。安息吧。”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沉默下来,就那么静静地跪着。风卷起沙尘,掠过一座座新坟,掠过他沾满泥土的衣襟和头发。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夕阳的余晖将他和这片坟茔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缕残阳也沉入地平线,黑暗开始笼罩大地时,夜无峰才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为长跪而有些僵硬麻木,但他毫不在意。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沉默的坟地,仿佛要将每一座坟、每一块简陋的木牌都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转过身,不再回头。

“大块头,”他对着空气低唤一声。一道白光闪过,神骏却带着一丝担忧的大白虎出现在他身侧。夜无峰伸出手,用力揉了揉它钢针般坚硬的鬃毛,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与孤寂,“走吧。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只剩下你,和天老了。”

一声悠长的、仿佛承载了整个荒漠重量的叹息,从他胸腔中缓缓吐出,消散在渐起的夜风中。

一人一虎,踏着星光,离开了这片承载着无尽悲痛与短暂温暖的故土,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大漠的夜色里。

……

数日后,一座由巨大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的、粗犷而坚固的城镇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这便是方圆数百里内,荒漠边缘最大的聚居地——**黑石镇**。

靠近镇子,喧嚣的人声、牲畜的嘶鸣、以及各种混杂的气味便扑面而来,与荒漠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夜无峰在镇外寻了个僻静处,意念沟通天矩枢:“天老,大块头目标太大,先让它进去待会儿。” 一道柔和白光笼罩住有些不情愿的大白虎,它庞大的身躯瞬间消失。

夜无峰独自一人走向那高大的黑色城门。守门的卫兵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他风尘仆仆、略显破旧的麻布衣衫,便不耐烦地挥手放行,显然对这种独自穿行荒漠的旅人见怪不怪。

踏入城门,夜无峰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他的眼睛,如同初生的婴孩,带着纯粹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打量着这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

街道不算宽阔,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穿着各异的人们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穿梭:扛着沉重货物的苦力,吆喝着的小贩,牵着驮兽的商人,还有挎着刀剑、眼神警惕的佣兵或冒险者。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门口挂着刀剑农具;杂货铺里堆满了锅碗瓢盆、绳索布匹;药铺门口晒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干枯植物,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更多的是卖各种风干肉食、硬邦邦的面饼、以及浑浊酒水的摊子。还有一些人直接在路边铺块兽皮,摆上些刚剥下来的、还带着血污的兽皮,或是些晒干的、看不出名堂的根茎药材。夜无峰能感觉到,那些武器、药材、兽皮,都只是最普通的凡品,没有丝毫灵蕴波动。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牲畜的膻味、食物的香气、劣质皮革的臭味、还有尘土的气息,混合成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市井味道。这一切,对于在荒漠孤村和封闭空间里长大的夜无峰来说,都充满了新奇与冲击。他走走停停,东瞅瞅西望望,像一个闯入了大人世界的懵懂孩子。

走着走着,一股浓郁诱人的香气钻入他的鼻孔——那是烤肉的焦香、炖汤的醇厚、还有某种油炸面食的甜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他循着香味望去,只见一栋两层高的木石结构建筑矗立在街角,门口挑着一面褪色的布幡,上书三个大字——**醉香居**。里面人声鼎沸,杯盘碰撞声不绝于耳。

这香气如同钩子,勾住了夜无峰的脚步。他摸了摸肚子,在砺锋台吃惯了天老准备的简单食物和辟谷丹,这人间烟火气让他倍感亲切,也勾起了强烈的食欲。他不再犹豫,抬步走了进去。

店内比外面更显嘈杂。几张油腻的方桌几乎坐满了人,大多是粗豪的汉子,大声谈笑,大碗喝酒。跑堂的小二托着盘子穿梭其间,忙得脚不沾地。

夜无峰找了个靠墙角落的空位坐下。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还沾着沙土和隐约血渍(之前战斗留下的)的破旧麻衣,在这相对“体面”的食肆里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肩膀上搭着白毛巾、脸上带着几分油滑的小二走了过来。他瞥了一眼夜无峰的衣着打扮,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语气懒洋洋的,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吃点什么?”

夜无峰没在意他的态度,直接问道:“都有什么?”

小二像是背书一样,语速飞快地报了几个菜名:“烤沙驼腿、炖沙鼠肉、沙葱炒蛋、硬面馍、沙棘酒……哦,还有今天的特色,刚到的‘跳跳蜥’肉羹,鲜得很!”

这些名字对夜无峰来说都很新奇。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毫不犹豫地说:“好。你刚才说的,烤沙驼腿、炖沙鼠肉、沙葱炒蛋、硬面馍、沙棘酒,还有那个‘跳跳蜥’肉羹,我都要了。”

“啥?!”小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旁边几桌人都看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夜无峰,眼神充满了怀疑和轻蔑:“客官,你…你没开玩笑吧?这么多菜,你一个人吃得完?我可先提醒你啊,我们‘醉香居’是黑石镇最好的店,这菜可不便宜!尤其是烤沙驼腿和跳跳蜥羹!你要是点完了吃不了,或者……嘿嘿,吃完想赖账……” 小二冷笑两声,眼神瞟向门口两个膀大腰圆、抱着胳膊的壮汉,“那可有你好果子吃!”

面对小二的质疑和隐隐的威胁,夜无峰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平静地伸出手,在怀里(实则是沟通天矩枢空间)摸索了一下,然后“啪”的一声,将一块约莫一两重的、成色不错的银锭子,轻轻放在了油腻的桌面上。

银锭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你看这个,可够?”夜无峰的声音依旧平淡。

小二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那点不耐烦和轻蔑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上的肌肉以惊人的速度堆砌起最谄媚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要碰到桌面,声音甜得发腻:

“哎哟喂!够!够够够!太够了!这位少爷!您瞧我这双狗眼,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怠慢了!您稍坐!菜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保准都是最好的!您稍等片刻!”

小二一边点头哈腰,一边飞快地抓起桌上的银锭,在衣襟上蹭了蹭,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转身就朝着后厨方向扯着嗓子嚎起来:“贵客一位——!烤沙驼腿、炖沙鼠肉、沙葱炒蛋、硬面馍、沙棘酒、跳跳蜥羹——!快着点!都给我用最好的料——!”

喊完,他又赶紧提了壶相对干净的热水,殷勤地给夜无峰倒上,脸上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少爷,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菜马上就好!包您满意!”

夜无峰没再理会小二的谄媚,端起粗陶碗喝了一口温热的水。目光透过嘈杂的人群,望向窗外黑石镇喧嚣而陌生的街道,眼神深处,是历经血火后沉淀下的平静,以及一丝对新旅程的茫然与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