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翌日,清晨。

当长青区委办综合科的大门第一次被推开时,所有人都以为会是打扫卫生的阿姨。

然而,当看清来人时,办公室里几个习惯早到的老油条,都差点把手里的豆浆油条掉在地上。

是苏宸。

依旧是那身廉价的休闲西装,但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笔挺如新,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脸上的血污早已洗净,虽然面容依旧清秀,但那双眼睛,却沉静得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不敢对视。

他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被彻底重塑,褪去了所有的青涩与懦弱,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沉稳与从容。

他没有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文件。一份是标题为《关于工作失误的深刻检讨》,另一份则是重新排版打印、无懈可击的《关于长青区老旧小区改造工作会议纪要(修订版)》。

彼时,林清寒的办公室门还关着。

苏宸没有敲门,只是将两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她办公室门口的一张小小的待签收文件台上,位置摆放得不偏不倚,尽显章法。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那台被原主视为畏途的“电脑”,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屏幕上出现的,不是游戏,不是新闻,而是《江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20-2035)》和《江海市征地拆迁补偿安置办法》的官方文件。

他看得极为专注,仿佛一个饥渴的学子,在疯狂地汲取着这个时代的“经世济民”之道。

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陆陆续续到岗的同事们,都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磁场。他们交头接耳,目光不时地瞟向苏宸,又敬又畏,还夹杂着几分看戏的期待。

昨晚发生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整个科室。

那个新人苏宸,竟敢当面顶撞“冰山女王”林清寒,还反手将老油条钱伟给拉下了水!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全身而退,而钱伟却被扣了绩效!

这简直是长青区委办创立以来,前所未有的奇闻!

钱伟阴沉着脸走进办公室,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昨晚一夜没睡好。当他的目光与苏宸交汇时,苏宸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又将视线转回了屏幕,仿佛钱伟不过是空气。

这种无视,比任何嘲讽都更让钱-伟抓狂。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卯足了劲的小丑,结果观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咬着牙,坐回自己的位置,心中暗暗发誓,今天一定要让苏宸死得很难看!

九点整,林清寒准时出现。

她依旧是一身干练的职业装,表情冰冷。当她看到文件台上的那两份文件时,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她拿起来,翻开那份检讨书,一千个字,字迹工整,态度诚恳,却又通篇找不到任何可以指摘的“把柄”,堪称官样文章的典范。

而那份修订后的会议纪要,更是让她眼皮一跳。

何止是“修订”,这简直是“重塑”!

原稿的逻辑混乱被彻底理顺,数据错误被一一修正,甚至在原主那份报告的基础上,补充了几个极有见地的政策建议,使得整份纪要的格局都为之一升!

这……真的是那个笨拙的苏宸,一夜之间能完成的?

林清寒拿着文件,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她没有叫苏宸,也没有提这件事,但综合科的所有人都知道,海面之下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平静,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

“凭什么!你们这帮当官的,还有没有王法了!说好的补偿款,怎么说变就变了!骗子!都是骗子!”

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猛地从办事大厅传来,由远及近,仿佛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正滚滚而来。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都变了。

来了!

那个整个委办最头疼的“老大难”,上访专业户——李卫国,人称“李老犟”。

“砰!”

综合科的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年过六旬、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人冲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手里紧紧攥着一沓厚厚的、边缘已经卷起的材料,另一只手则挥舞着,唾沫星子横飞。

“哪个是领导?给我出来!今天不把我的事说清楚,我就住这不走了!”李老犟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震得整个办公室嗡嗡作响。

科室里的年轻同事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头埋得比谁都低,生怕被这炮火波及。几个老油条则悄悄地端起茶杯,作势要去打水,准备溜之大吉。

两个负责维持秩序的保安跟在后面,满脸苦涩,却又不敢真的对他动粗,只能在一旁干巴巴地劝着:“李大爷,李大爷,您有话好好说,别激动……”

“好好说?我说了三年了!你们谁听了?我的房子,当初说好了一平米补八千,白纸黑字写着的!现在拆了,就变成六千了?剩下的两千,是不是被你们这帮蛀虫给吞了!”

李老犟将手里的材料狠狠拍在离他最近的一张办公桌上,正是钱伟的桌子。

钱伟吓得一哆嗦,连忙向后缩了缩,脸上挤出职业化的假笑:“李大爷,您别急,这事儿……这事儿政策有变化嘛,我们也是按文件办事……”

“我不管什么文件!我只认合同!今天你们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去市里告你们!去省里!去京城!”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

开口的,正是钱伟。

他眼珠一转,一个恶毒的计策涌上心头。他清了清嗓子,对着暴怒中的李老犟,露出一副“我为你着想”的诚恳表情。

“李大爷,您先消消气。您看,我们这些老同志,思想都僵化了,解决问题没魄力。但是!”他话锋一转,手臂猛地指向正安坐不动的苏宸,“我们科里新来了一位高材生,苏宸同志!”

“刷!”

一瞬间,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李老犟那双喷火的眼睛,全都聚焦在了苏宸的身上。

钱伟的声音里充满了虚伪的赞叹:“这位小苏同志,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一肚子学问,最有新思想,新办法!而且他为人最是热心,最是同情咱们老百姓!昨天领导还专门开会表扬他,说以后咱们区委办的疑难杂症,都要交给他这样的年轻人来攻坚克难!苏宸,你快来,快给李大爷好好说道说道!”

这一手“捧杀”,可谓阴险到了极点!

他把苏宸架在火上,扣上“高材生”、“有办法”、“受领导器重”一连串的高帽子。如果苏宸不敢接,那就是当众打领导的脸,承认自己无能。如果他接了,那更好,这个连主任都搞不定的老大难,他一个新人能解决?最后必然是灰头土脸,当众出丑,把昨天丢的面子,加倍地找回来!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苏宸的笑话。

然而,苏宸的反应,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鼠标,站起身来。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与被迫,反而带着一种……学者般的平静与专注。

他没有理会钱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暴怒的李老犟。

那一刻,“官心敕令”悄然发动。

在苏宸的视野中,李老犟的头顶上,浮现着一团普通平民的白色气息。但这团白气,却被浓重的灰色雾气所包裹,那是绝望、无助与长久奔波的疲惫。而在灰白二气之中,却又顽强地透出一缕笔直、刺眼的赤红色光芒!

“白气为民,灰气为灾。然灰中见赤,其心必有大冤,其理必有大刚。此人非刁民,乃是真正的……有冤之民!”

苏宸的心中,瞬间了然。

他迈开脚步,不急不缓地朝着李老犟走去。

钱伟的嘴角,已经泛起了得意的冷笑。

然而,苏宸接下来的举动,让他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苏宸没有去看李老犟手里的材料,也没有谈什么政策文件。他在距离李老犟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欠身,用一种极为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古代士大夫对乡贤耆老的尊敬口吻,开口说道:

“老先生,想必就是李卫国老先生吧?”

他用的,是“老先生”,而非“李大爷”或“老师傅”。

李老犟愣住了。他上访三年,被人称呼过“老李头”,“老东西”,甚至是“那个闹事的”,却从未有人用“老先生”这个词称呼过他。

“我叫苏宸,是这里的一名普通科员。”苏宸的声音温和而清晰,“您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您站在这里喊,声带会受损,血压会升高,于身体无益,于事情无补。”

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那张干净整洁的办公桌。

“那里有刚烧开的热水。如果您信得过我,能否移步到我那里,喝杯水,暖暖身子,然后,将您的冤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给我一个人听?”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苏宸这番话给镇住了。

这是什么操作?没有官腔,没有推诿,没有敷衍,而是……邀请?

钱伟更是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李老犟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也慢慢恢复了些许颜色。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双眼睛,清澈、真诚,没有丝毫的虚伪与轻蔑。他那颗早已被冷漠和官腔磨得坚硬如铁的心,竟在此刻,莫名地软了一下。

“你……你说的是真的?你肯听我说?”李老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沙哑。

苏宸郑重地点了点头,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洗耳恭听。”

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敲在了李老犟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那紧紧攥着材料、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在满屋子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这位让整个区委办都束手无策的“李老犟”,沉默了半晌,最终,竟真的点了点头,迈开沉重的脚步,跟着苏宸,走向了那张靠窗的办公桌。

一场即将爆发的火山,就这么被一杯尚未倒出的热水,给化解了。

钱伟站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精彩纷呈。他感觉自己用尽心机挖的一个陷阱,结果被人家轻描淡写地,走成了一条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

而站在办公室门口,一直没有出声的林清寒,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此刻正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无比复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