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宸引着李卫国走向自己办公桌的这几步路,很短,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整个综合科的办公室,落针可闻。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蜜糖,将每一个人都封在其中,动弹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这诡异的二人组合上,一个是从容不迫的年轻科员,一个是暂时收敛了利爪的暴怒雄狮。
钱伟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混杂了震惊、羞辱、嫉妒与强烈不解的扭曲表情。他嘴角的冷笑还未完全褪去,就已僵硬在了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滑稽的面具。他想不通,他绞尽脑汁布下的死局,怎么就变成了苏宸个人表演的舞台?这个新来的蠢货,到底给那个老东西灌了什么迷魂汤?
其余的同事,则从最初的看戏心态,转变为一种近乎荒诞的敬畏。他们看向苏宸的背影,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他们在这机关里待了多年,深谙趋利避害之道,对“李老犟”这种烫手山芋,向来是躲得越远越好。谁能想到,这个平日里默不作声,甚至有些木讷的新人,竟有如此胆魄和手段?
而那扇通往副主任办公室的门,依旧虚掩着。门后,林清寒的身影一动不动,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此刻正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精光,将眼前的一幕幕,一帧帧,全都刻录在脑海中,反复分析。
苏宸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的一生,早已习惯了在万众瞩目下处理最棘手的政务。眼下这点场面,比之当年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与三公九卿辩论国策,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并没有立刻请李卫国坐下,而是先拉过一张给来访者备用的靠背椅。他没有用手去拍打灰尘,那显得敷衍而轻慢。他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包未开封的纸巾,抽出一张,仔仔细细地,将椅子的座面和靠背,擦拭了一遍。
他的动作不快,却一丝不苟,充满了仪式感。这并非刻意作秀,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在他为相之时,对待任何一份呈上来的奏折,哪怕是来自最偏远州县的小吏,他也会先净手,再展卷。这是对“事”的尊重,也是对“人”的尊重。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椅子转向李卫国,再次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老先生,请坐。”
李卫国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苏宸的动作,他那颗因常年奔波和无人理会而变得麻木的心,此刻正被一股股暖流反复冲击。他犹豫了一下,那双因愤怒而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他将手里那沓宝贝无比的材料小心翼翼地放在苏宸的桌角,然后,拘谨地,在那张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椅面。
苏宸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拿起自己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走到饮水机前。他先放掉了一点热水,又兑了些许凉水,用手背试了试杯壁的温度,感觉不烫不凉,温润适口,这才端着水,走回桌前。
“老先生,您先润润喉,我们慢慢说。”他将水杯双手递到老人的面前。
这一个又一个微小却充满敬意的举动,彻底瓦解了李卫国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老人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水杯。他没有喝,只是捧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温度。他的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
“我……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三年了,他走进这栋大楼不下百次,喝到的,永远是“自己去倒”的凉水,看到的,永远是嫌恶或敷衍的嘴脸。何曾有过这般郑重的对待?
“老先生不必着急。”苏宸拉过自己的椅子,在李卫国的对面坐下,目光平视着对方,温和地说道,“您今日来,是为了讨一个公道。心中有冤,自然气不平。但我相信,您并非是来无理取闹的。您先平复一下心绪,从头开始,把您遇到的难处,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而是问“遇到了什么难处”。一词之差,立场便截然不同。前者是公事公办的质询,后者,是设身处地的关怀。
李卫国捧着水杯,沉默了良久。办公室里诡异的寂静依旧在持续,但气氛已经从剑拔弩张,转变为一种令人屏息的期待。
终于,老人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看着苏宸那双清澈而沉静的眼睛,用一种带着浓重鼻音的沙哑声音,开口了。
“我……我不是来闹事的。”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为自己辩解。
苏宸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信。”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仿佛拥有无穷的魔力,让李卫国紧绷的身体彻底松弛了下来。他将手中的材料,颤颤巍巍地推到苏宸面前。
“小……小同志,你看看,这是我们当初跟拆迁办签的合同,白纸黑字,盖着红章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我们家那片,拆迁补偿,一平米八千块!”
苏宸将那沓材料接了过来。
这沓材料,足有半指厚。最上面是一份复印的拆迁协议,因为被无数次地翻看,纸张的边缘已经起毛、发黑。下面,是各种各样的证明文件、手写的申诉信、寄出去的挂号信回执,甚至还有几张打印出来的、模糊不清的政策截图。每一页纸,都仿佛浸透了老人这三年来的汗水、泪水与无尽的辛酸。
苏宸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看得极快,却又极细。他的手指一页页地翻过,那双曾批阅过无数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奏章的眼睛,此刻正以一种超乎常人的效率,吸收着文件里的信息,并迅速在脑海中构建出整个事件的脉络。
“合同签订于三年前,拆迁启动于一年前。您家面积是七十八平,按照合同,应得补偿款六十二万四千元。但实际下发的,只有四十六万八千元,每平米少了整整两千块。您去问过,街道办和拆迁办给出的答复是,因为市里出台了新的补充规定,调整了对您所在区域的补偿标准。”苏宸一边看,一边已经将核心问题复述了出来,一字不差。
李卫国激动地点头,声音也大了起来:“对!对!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说新规定出来了,就得按新的来!可我们的合同是签在前面的啊!这天底下,哪有签了合同,还能随便改的道理?这不是欺负我们老百姓不懂法吗!”
苏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向后翻。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份手写的申-诉记录上。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李卫国每一次上访的时间、接待人员的姓氏,以及对方给出的答复。
“张科长说,这是上面的政策,他们也没办法。”
“王主任说,要体谅政府的难处。”
“小刘说,就你家特殊,别人家怎么都签了?”
苏宸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这些话术,何其熟悉!前世,那些只会推诿扯皮、不办实事的庸官,搪塞百姓时,用的也是这一套!
时代变了,人性中的怠惰与傲慢,竟是如此的相似。
他将所有材料看完,合上,轻轻地放在桌面上。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皱一下眉,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只是安静地看,安静地听。
“老先生,您的诉求,我看明白了。”苏宸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从法理上讲,合同精神大于后续的补充规定,您占着理。但从流程上看,相关部门又是依据新文件来执行,他们占着‘规’。这便是您奔走三年,却始终无果的根本原因。理与规,在这里打了个死结。”
他的分析,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李卫国愣愣地看着他,嘴巴半张。三年来,他跟无数人掰扯过,要么被人当疯子,要么被人用各种他听不懂的“政策”绕进去。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清晰、如此简单的话,把他这桩冤案的症结,给剖析得明明白白!
“对!对!就是这个理!”李卫国激动地一拍大腿,“我就是觉得憋屈!我占着理,为什么就没人听我的!”
苏宸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因为他们,没有去看您那房子的真正价值。”他缓缓说道,“他们看到的,只是文件上的一个冰冷的补偿数字。而没有看到,那栋房子,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李卫国尘封已久的情感闸门。老人的眼圈瞬间红透,声音哽咽起来:“那是我爹留下的老宅子啊!我从小在那长大,我儿子也是……房前有棵香樟树,是我出生那年我爹亲手种的,比我还大三岁……拆的时候,我求他们慢一点,就想把树挪走,他们不肯,推土机一过,咔嚓一下,就没了……我……”
老人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那些看热闹的同事,此刻都低下了头,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羞愧和不忍的神色。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他们眼中的“麻烦”,原来也只是一个失去了家园的可怜老人。
钱伟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他坐立不安,感觉周围同事投来的目光,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背上。
苏宸没有去劝慰,他知道,老人积压了三年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直到老人的哭声渐歇。
然后,他站起身,将那沓材料重新整理好,双手递还给李卫国。
“老先生,您的材料,我都记下了。但是,光凭这些纸面上的东西,还不够。”
李卫国闻言一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又要被浇灭,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这……这还不够?”
“不够。”苏宸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我若想为您说话,就必须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件事。所以,我想亲自去您原来的住址看一看,也想去您现在住的地方看一看。不知老先生,是否方便?”
亲自上门!
这四个字,再次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门调查,那是只有对待最重要、最典型的案件时才会启动的程序!为了一个普通的拆迁户,一个新人科员,竟然主动要求上门?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卫国更是激动得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要去我家?”
“是。”苏宸点头,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去您守了几十年的地方,也去您委屈了三年的地方。我得亲眼看看,才能知道这官司,该怎么打。”
他说的,是“打官司”,而非“解决问题”。这用词,表明了他已经彻底站在了老人的立场上。
李卫国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重重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但这一次,是希望的泪水。
“好。”苏宸见他答应,便不再多言,他拿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递了过去,“老先生,这是我的电话。您先回家休息,等我通知。三天之内,我必给您一个初步的答复。”
送走了千恩万谢、仿佛重获新生的李卫国,苏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办公室里压抑的气氛终于被打破,响起了窃窃的私语声。
钱伟再也按捺不住,他走到苏宸身边,用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语气说道:“苏宸,行啊你,真有本事。不过我可得提醒你,这‘李老犟’的案子,是块铁板,连林主任都点头疼。你一个新人,大包大揽,小心最后办砸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嫉妒到极点的讥讽。
苏宸缓缓抬起头,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跳梁小丑。他头顶上那团灰败的官气,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苏宸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拿起桌上那份刚刚被李卫国带来的材料,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在拂去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这个案子,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