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当李卫国那佝偻而激动的背影消失在综合科门口时,凝固的空气才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活水,开始缓缓流动。

“哗——”

办公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压抑了半天的议论声,如同被揭开盖子的沸水,汩汩地冒了出来。

“疯了吧?他真敢接啊?”

“这苏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脑子被门夹了?‘李老犟’这块骨头,连以前的王主任都啃不动!”

“上门调查?说得好听!到时候被人家堵在家里骂,看他怎么收场!”

“嘿,你们还别说,刚才他那几下子,还真有点东西。那气场,那派头,把李老犟都给镇住了。”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有嘲讽,有质疑,有幸灾乐祸,也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佩服。无论如何,从今天起,苏宸这个名字,在综合科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透明人了。

钱伟的脸色铁青,他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将水杯“砰”的一声重重砸在桌上,溅出的水渍打湿了一份文件,他却恍若未觉。他感觉自己胸口堵得慌,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疼。他精心策划的捧杀之计,不仅没让苏宸当众出丑,反而成了对方大放异彩的垫脚石!他成了那个最可笑的、自作聪明的背景板!

“等着瞧……一个新人,不知天高地厚,我等着看你怎么摔死!”他在心中恶狠狠地诅咒着。

而那扇虚掩的门后,林清寒缓缓地退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那双一向冰冷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片深思。

苏宸刚才处理危机的一系列操作,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放。

尊重、倾听、共情、承诺。

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地踩在了点上,看似简单,却蕴含着对人性和局势超乎常人的洞察力。这不是技巧,这是一种近乎“道”的境界。他没有被李卫国的怒火所激,没有陷入政策和条文的争辩,而是直指人心,从根源上化解了对方的敌意。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他要么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要么……就是他本身,隐藏着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巨大秘密。】

林清寒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人事科的内线:“喂,小张,麻烦你把综合科苏宸的个人档案,再给我调一份过来……对,要最详细的那份。”

放下电话,她望向窗外,目光深邃。她敏锐的政治直觉告诉她,这个叫苏宸的年轻人,或许会成为搅动长青区这潭深水的一条……意想不到的鲶鱼。

对于外界的风暴,苏宸置若罔闻。他送走李卫国后,便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电脑,开始查阅一份名为《江海市城市建设拆迁管理补充规定(三号)》的文件。这正是李卫国口中,那个导致他补偿款降低的“新政策”。

他看得极为仔细,仿佛一个最严苛的经学大家,在逐字逐句地考据一部古老的法典。

下午,临近下班时,苏宸拨通了上午记下的那个电话号码。

“喂,李老先生吗?我是长青区委办的苏宸。”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随即是李卫国那不敢相信的、惊喜交加的声音:“是……是苏同志?你……你真的打电话来了?”

“当然。”苏宸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我研究了一下相关文件,但有些情况,还是想当面向您请教。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现在过去拜访一下。您看可以吗?”

“方便!方便!太方便了!”李卫国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这就去路口等您!您在哪儿?我来接您!”

苏宸婉拒了对方的好意,问清了地址后,便收拾东西,准时下班。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在同事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坦然地走出了办事处大楼。

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苏宸穿过繁华的市区,拐进了一条条逐渐狭窄的巷道。周围高楼大厦的喧嚣被迅速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旧时代的宁静与破败。

这里是江海市的老城区,也是此次拆迁的重点区域之一。李卫国现在住的地方,是他在老宅被拆后,租住的一个临时安置点。

当苏宸按照地址找到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时,李卫国和他老伴儿,早已在楼下焦急地等候着了。见到苏宸,李卫我激动地迎上来,那神情,不像是迎接一个基层科员,倒像是迎接一位盼了多年的贵客。

“苏同志,真不好意思,还让您亲自跑一趟!”

“应该的,老先生。”苏宸停好车,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看了一眼李卫国的老伴儿,一位同样满脸风霜,眼神中带着几分怯懦与审视的老太太。在苏宸的“官心敕令”视野中,老太太头顶的气息是纯粹的灰色,充满了忧愁与认命的无奈。显然,她对丈夫的上访并不抱希望,甚至觉得是瞎折腾。

苏宸没有多言,跟着两位老人,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

李卫国的家在三楼,一间不到四十平米的一居室。屋子里被各种生活杂物塞得满满当当,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但所有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主人的勤劳。

“家里地方小,乱,让苏同志见笑了。”李老太太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阿姨说笑了,这才是过日子的家,有烟火气。”苏宸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上。照片里,是一座带着院子的青砖瓦房,房前,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如同撑开的巨伞。

“这就是您以前的老宅吧?”苏宸轻声问道。

提到老宅,李卫国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自豪地说道:“是啊!这就是我们家的老宅子!苏同志你看这棵树,我出生那年我爹种的,六十多年了!夏天在树下乘凉,冬天能挡住北风,街坊邻居都羡慕我们家有这么个宝!”

苏宸点了点头,他能从老人的语气中,听出那份深沉的眷恋。他被请到一张小小的饭桌旁坐下,李老太太端来一杯热茶,苏宸连忙起身,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老太太眼中的审视,又淡了几分。

寒暄过后,苏宸直入主题。但他没有谈钱,也没有谈政策。

“老先生,您能跟我详细说说,您那老宅子,除了那棵树,还有哪些让您记挂的地方吗?”

这是一个让李卫国意想不到的问题。三年来,所有人都只跟他谈数字,谈规定,他是第一次被问及,那栋房子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老人的话匣子,被彻底打开了。

他从自己的童年讲起,讲那青石板的院子,夏天如何沁凉;讲那雕花的窗棂,冬日里如何透进暖阳;讲他的父亲如何在院子里教他识字,他的母亲又如何在屋檐下缝补衣裳;讲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儿子又是如何在这院子里蹒跚学步……

他讲得动情,时而眉飞色舞,时而黯然神伤。苏宸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专注而真诚。他那强大的精神力,让他能轻易地捕捉到老人话语中每一个细微的情感波动。

这是一位宰相在倾听他的子民,诉说对故土最纯粹的爱。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李老太太一开始还觉得苏宸是在敷衍,但看着他那自始至终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她也默默地坐在一旁,红了眼眶。

当李卫国讲到最后,讲到推土机开过来,他跪在地上求施工队让他把那棵香樟树移走,却被无情推开时,这位倔强的老人,再次泣不成声。

“他们不懂……他们什么都不懂……那不只是一栋房子,那是我们家三代人的根啊!”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老人压抑的啜泣。

苏宸等他的情绪稍稍平复,才将话题引向了关键。

“老先生,我今天来,除了听您说这些,还想弄清楚一个问题。”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您说,是市里出了新规定,才导致补偿款降低的。那份新规定,您见过吗?”

李卫国擦了擦眼泪,摇头道:“没见过原件。拆迁办的人就给我们看了一张纸,说是复印的,上面说我们那一片,统一按六千一平算。”

“他们有没有说,是哪一份文件?”

“说了,好像叫什么……《城市建设拆迁补充规定(三号)》。”

苏宸的眼神一凝,这与他下午查到的一致。

“那您签合同的时候,也就是三年前,这份三号文件,出来了吗?”

“那肯定没有啊!”李卫国激动地一拍桌子,“要是那时候就出来了,我们肯定不能按八千签啊!这文件是去年才出来的!他们这是拿后来朝代的剑,斩前朝的官!不讲道理!”

苏宸的心中,已然有数。但他还需要最后一块拼图。

“老先生,您再仔细想想。当他们拿出那份所谓的‘新规定’时,有没有跟您解释过,为什么这份新规定,可以推翻您之前签的、盖了红章的合同?”

李卫国皱着眉头,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他老伴儿也在一旁帮着想。

“好像……好像是说过一句……”李老太太忽然开口道,“我记得当时带头那个姓黄的主任,很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别啰嗦了!三号文里写了,为了统一规划,市重点改造项目内的所有历史遗留协议,全部按新标准执行!这是市里的死命令!’,对,就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句话!

苏宸的眼中,猛然爆射出一道精光!

在这一瞬间,他那储存了无数古代律法典籍、判案经验的“经世致用”能力,与他下午在电脑上看到的那份文件的原文,轰然对撞,激起了智慧的火花!

他想起来了!

他在下午看那份《补充规定(三号)》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极易被人忽略的细节!

那份文件在规定了新的补偿标准后,确实有一条补充条款,提到了“历史遗留协议”的处理方式。但它的原文是:“为保障政策的延续性与公平性,对本规定出台前已签订协议、但尚未完成拆迁的,可由双方协商后,参考新标准进行适当调整,或继续履行原协议。”

看到了吗?

原文用的是“可由双方协商”、“参考”、“或”!

这是一个典型的、给予了执行者巨大自由裁量权的模糊条款!这说明,市里的本意,根本不是“一刀切”地推翻所有旧合同,而是希望基层能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理!

而到了基层执行者这里,为了省事,为了规避风险,甚至可能……为了截留某些预算,他们直接将“可协商调整”,曲解成了“必须按新标准执行”!

他们用这个“曲解”出来的所谓“市里的死命令”,去压制所有像李卫国这样不懂法、不懂政策的普通百姓!

这,才是整个冤案最核心的症结所在!

不是理与规的冲突,而是……权力的傲慢与懒政,是对上级政策的恶意曲解和选择性执行!

“无耻!”

即便是以苏宸前世宰相的心性,也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这种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的伎俩,他在前世见得多了!不知有多少利国利民的好政策,就是这样被底下这帮歪嘴和尚给念坏了经!

“其心可诛!”

这一刻,苏宸头顶上那代表平民的白气之中,仿佛有一丝前世身为百官之首的青色官威,悄然浮现,转瞬即逝。

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

他找到了那把能够斩断所有纠缠的,最锋利的剑!

他站起身,神情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锐利。

“老先生,阿姨,今天打扰二位了。”他对着两位老人,郑重地微微躬身,“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卫国夫妇也连忙站起来,紧张地看着他:“苏……苏同志,这事儿……有希望吗?”

苏宸看着老人那充满期盼与恐惧的眼睛,笑了。那是一种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笑。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桌上那份泛黄的老宅照片,深深地看了一眼。

“老先生,您要的,不只是那十几万的差价。您要的,是这白纸黑字写下的一个‘信’字,是政府给您的一个承诺,对吗?”

李卫国浑身一震,泪水再次涌上眼眶,他用力地点头:“对!对!我就是要这个理!”

苏宸将照片轻轻放回桌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

“这个‘理’,我帮您拿回来。这个‘信’字,我让它重新立起来!”

“三天之内,您等我消息。”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口走去。

李卫国夫妇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并不高大的背影,却仿佛看到了一座可以依靠的、巍峨的大山。

走出筒子楼,夜色已深。苏宸骑上车,融入了城市的车水马龙。晚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的心中,却是一片澄明。

他知道,他那份即将呈上去的报告,将不再是一份简单的申诉,而是一封直指基层治理弊病的……战斗檄文!

他,苏宸,大炎王朝的铁血宰相,将在千年之后,于这片全新的土地上,第一次,亮出自己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