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苏宸再次踏入综合科办公室时,空气中弥漫的诡异气氛比昨日更浓烈了三分。
同事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又在他平静的回视下,如受惊的鱼群般迅速散开。那些眼神里,幸灾乐祸的意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有好奇,有观望,甚至还有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他们期待着看,这个敢于接下“李老犟”这块长青区最烫手山芋的新人,究竟会如何收场。是焦头烂额地到处求人,还是硬着头皮写一份不痛不痒的报告,然后被领导驳回,最终沦为笑柄?
钱伟阴沉着脸,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着苏宸。他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反复盘旋着苏宸那平静而自信的脸庞。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但他心中仍存着一丝笃定:李卫国的案子,牵扯到拆迁办、街道办好几个部门,更重要的是,那份“新规定”是市里下来的尚方宝剑,谁敢质疑?苏宸这番折腾,不过是蚍蜉撼树,自取其辱罢了。
“装模作样,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钱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浓茶,心中冷笑。
然而,苏宸接下来的举动,再次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他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去档案室翻阅陈年旧案,也没有去向科里的老同志请教经验,更没有去找林清寒汇报自己的初步调查结果。
他只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了电脑,然后新建了一个文档。
他要做的事很简单——写报告。
在机关里,报告是武器,是阶梯,也是陷阱。一份好的报告,能让你的观点直达天听,一份坏的报告,也能让你万劫不复。
苏宸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前世身为宰相,他每天批阅的奏折浩如烟海。什么样的奏折能让他眼前一亮,什么样的奏折会让他心生厌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要写的,不是一份关于“李老犟”个人委屈的煽情陈述,那格局太小,只会让人觉得是妇人之仁。他要写的,是一份剖析基层治理漏洞、直指问题核心的……策论!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发出的“噼啪”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丝毫的迟疑,仿佛腹稿早已打了千万遍。
屏幕上,一个标题被清晰地敲出:
《关于妥善处理历史遗留拆迁协议以维护政府公信力的若干建议》
仅仅是这个标题,就足以让任何一个懂行的人心头一震。
他没有提李卫国的名字,没有提具体的补偿金额。他直接将一个棘手的个案,上升到了“维护政府公信力”的战略高度!这篇报告,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它的格局,就已经超越了区委办的层级。
苏宸的思绪,飞速运转。
他的大脑中,“经世致用”的异能悄然发动。无数古代的法条、判例、为官心得,如同潮水般涌现,又与他昨日调查得来的现代信息,进行着高速的融合与重构。
他想起了前世处理过的一桩“改稻为桑”的旧案。朝廷的本意是好的,鼓励江南富庶之地改种经济价值更高的桑树,以发展丝绸国业。政令下达后,到了地方,却被执行得怨声载道。地方官为了完成指标,不顾客农死活,强行铲稻毁田,激起民变。
当时苏宸是如何处理的?他没有直接处罚那些酷吏,而是先颁布了一道补充敕令,重申了“改稻为桑”需“农户自愿、官府扶持、三年免税”的三大原则,将朝廷的善意摆在了明面上。然后,他才派出钦差,严查那些“曲解圣意、懒政酷政”的官员,一举稳住了江南的局势。
“为政之道,在顺民心,而非逆人情。法令之行,在明其理,而非恃其威。”苏宸心中一片澄明,“时代变了,但这其中的道理,万古不变。”
他将这份古代的为官智慧,巧妙地融入了眼前的报告之中。
报告的第一部分,他客观陈述了现状。他承认了“新旧政策衔接”中出现的普遍性难题,将街道办和拆迁办摆在了一个“忠实执行上级文件却陷入两难”的无辜位置上。这一手,叫“先扬后抑”,先堵住了所有可能攻訐他“攻击同僚”的嘴。
第二部分,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将《江海市城市建设拆迁管理补充规定(三号)》中,关于“历史遗留协议”处理方式的那条原文,一字不差地引用了上来:
“……为保障政策的延续性与公平性,对本规定出台前已签订协议、但尚未完成拆迁的,*可由双方协商后,参考新标准进行适当调整,或继续履行原协议*。”
然后,他用加粗、下划线的方式,将“可由双方协商”、“参考”、“或”这三个关键词,醒目地标记了出来。
紧接着,他笔锋一转,写下了如刀锋般锐利的一段分析:
“‘可协商’意味着自主性,而非强制性;‘参考’意味着灵活性,而非唯一性;‘或’字,则明确赋予了双方选择继续履行原协议的合法权利。由此可见,市委市政府在制定此项补充规定时,其立法本意是审慎而周全的,既考虑到了统一规划的宏观需求,也充分尊重了契约精神和公民的合法权益,给予了基层执行单位相当大的自主裁量空间,绝非一道要求‘一刀切’的‘死命令’。”
这一段论述,逻辑严密,引据精确,掷地有声!
它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此案最核心的脓包,将基层执行层面“为图省事、懒政怠政、曲解上意”的本质,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他没有指责任何人,却让所有看到这份报告的人,都能瞬间明白,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写到此处,苏宸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这还没完。如果仅仅是指出问题,那只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愤青”,而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能臣”。
在报告的第三部分,苏宸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他的方案,只有一条:**建议在此次拆迁的后续工作中,严格遵循三号文的立法本意,对所有持有效历史合同的居民,给予其自主选择权——要么选择参考新标准获得一次性额外搬迁补助,要么选择继续履行原合同。**
这一条建议,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极高的政治智慧。
它没有推翻市里的三号文,反而是在“坚决拥护、正确理解”三号文的精神。它把“锅”从街道办和拆迁办身上,甩回给了政策本身的多样性选择。它将“皮球”,又巧妙地踢了回去。
那么,钱的问题怎么解决?这才是最关键的。所有人都知道,机关里谈事情,不谈钱,就是耍流氓。
钱伟一直在暗中观察,当他看到苏宸写到解决方案时,心中冷笑更甚:“说得好听,多出来那十几万,你苏宸从自己口袋里掏吗?只要涉及到要钱,这报告就是一张废纸!”
然而,苏宸接下来的论述,彻底击碎了钱伟的幻想。
在报告的第四部分,也就是关于“可行性分析”的部分,苏宸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观点:
**履行原合同,非但不会增加财政负担,反而是在为政府“省钱”!**
他写道:
“其一,本次拆迁项目中,涉及类似历史遗留协议的住户并非个例。若不能妥善处理李卫国先生的个案,极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群体性上访事件,届时维稳成本、行政成本、司法成本,将远远超过履行原合同的资金差额。”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政府公信力’是无价的资产。因基层单位对政策的误读,导致政府在民众心中失信于人,这种无形的损失,是任何金钱都无法弥补的。它将为后续所有的政府工作,都埋下不信任的种子,增加无穷的阻力。因此,以一笔本就应属于民众的合法补偿款,去捍卫政府‘一诺千金’的诚信形象,这非但不是一种‘花费’,反而是一种收益巨大、利在千秋的‘投资’!”
最后,他轻描淡写地给出了资金来源的建议:
“经查,此类历史遗留协议的总金额,在整个拆迁项目总预算中占比极小。建议从项目总预备金中直接划拨,或通过优化其他非必要开支进行调剂。此举并非申请额外拨款,而是对现有资金的合理化、合法化调配。”
“轰!”
当苏宸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他仿佛能听到这篇文章中蕴含的惊雷,在所有未来读到它的人的脑中炸响!
通篇报告,不到两千字。
没有一个情绪化的词语,没有一句对同僚的指责。
它逻辑清晰,法理严密,层层递进,从个案到政策,从法理到人情,从眼前利益到长远价值,将一个看似无解的死局,盘活成了一盘精妙绝伦的棋局。
它不仅为李卫国解决了问题,还为所有执行此事的部门和领导,都铺好了台阶,找到了最体面的解决方案。
这哪里是一份报告?
这是一份教科书级别的官场问题解决方案!
这是一篇闪耀着古代权相智慧的……现代版《治安策》!
苏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神清气爽。他将报告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瑕疵后,点击了打印。
打印机嗡嗡作响,如同战前的擂鼓。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们看到苏宸站起身,从打印机里取出那份还带着温度的报告,整理整齐,装进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
钱伟的心,莫名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份文件袋里装着的,可能是一头即将出笼的猛虎。他忍不住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哟,苏大才子,报告写完了?这是准备直接交给林主任?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林主任最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你可别把牛皮吹破了。”
苏宸停下脚步,转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静,深邃,却带着一丝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他没有动怒,只是将手中的文件袋轻轻地抛了抛,说了一句让钱伟差点当场吐血的话:
“这不是牛皮,这是规矩。”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由青转紫的钱伟,径直走向那扇紧闭的、通往副主任办公室的门。
他没有敲门。
他知道,这个时间点,林清寒应该在审阅今天区里下发的文件,不会被打扰。
他只是将那个装着他“战斗檄文”的文件袋,轻轻地,平稳地,放在了她办公室门口那张小小的待签收文件台上。
位置,不偏不倚。
一如他初来乍到时,放下的那份检讨与会议纪要。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在全办公室人那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目光中,坦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他知道。
池塘里的涟漪,已经汇聚成了浪涛。
而他投下的这颗石子,即将在这座名为“长青区”的官场里,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