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时间,仿佛在苏宸将文件袋放下的那一刻,就分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是文件袋之外的综合科办公室。这里充满了窃窃私语、幸灾乐祸和等着看好戏的复杂情绪。钱伟正低声和相熟的同事说着什么,不时发出一两声讥诮的冷笑,眼神轻蔑地瞥向苏宸的座位,那笃定对方即将自取其辱的表情,溢于言表。

另一个,则是文件袋即将进入的世界——副主任林清寒的办公室。

门内,静谧无声。

林清寒正端坐在办公桌后,眉头微蹙,审阅着一份区里下发的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季度文件。她的表情专注而冰冷,仿佛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任何浮夸的辞藻和空洞的口号,都无法逃过她那双锐利的眼睛。

“形式主义,内容空洞,缺乏可执行的细则。”她看了一半,便将文件丢在一旁,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的烦躁。

作为全区最年轻的女性科级干部之一,她承受着比同级别男性更大的压力和审视。她厌恶一切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反感那些试图通过投机取巧来博取关注的行为。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门外轻微的响动。她没有抬头,只是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了门口那张小小的文件台上。

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知道是谁放的。整个科室,只有那个叫苏宸的新人,会用这种近乎古板的方式,来呈递非紧急文件。

“李卫国的案子吗……”林清寒在心中自语,那丝烦躁变得更加明显。

在她看来,苏宸昨日的行为,就是一次典型的、毫无政治智慧的冲动之举。一个新人,不思着如何融入集体,熟悉业务,反而去触碰“李老犟”这种连她都感到棘手的信访积案,不是蠢,就是狂。

她甚至已经预想到了这份报告的内容——无非是充满了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同情心,通篇呼吁要“体谅老人的难处”,再提一些“希望上级重视”之类的空话,最后将难题原封不动地,再次丢给领导。

这种报告,她一天能收到三份。

“浪费时间。”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决定先处理完手头更重要的工作,再去看那份注定是废纸一张的报告。

然而,当她处理完两份文件,准备起身去参加一个短会时,目光再次扫过那个文件袋。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将其拿了过来。

“也罢,就看一眼,看他到底能写出什么花来。”她心想着,然后不带任何感情地撕开了封口。

报告抽出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就被标题牢牢吸引住了。

《关于妥善处理历史遗留拆迁协议以维护政府公信力的若干建议》

林清寒那准备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预想中那种充满个人情绪的标题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静、客观,且立意极高的标题。

他没提李卫国,他谈的是“政府公信力”。

林清寒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不像一个刚出茅庐的愣头青能写出的标题,倒像出自某个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笔。

她压下心中的异样,重新坐了下来,目光落向了正文。

开篇第一部分,中规中矩,陈述现状,将街道办摆在了“两难”的位置上。林清寒的嘴角掠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心中评价:“还算聪明,知道先把自己摘出去,有点自保意识。”

但当她看到第二部分,看到苏宸将那份《补充规定(三号)》的核心条款原文引用,并用加粗和下划线标记出“可协商”、“参考”、“或”这三个关键词时,她那一直保持着冰冷平静的脸上,第一次,神情发生了变化!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作为主管信访维稳工作的副主任,她当然研究过这份三号文件!但是,她和所有人一样,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个新旧标准的补偿差额上,都默认了这是一份“更新替代旧有”的强势文件。

她从未想过,也从未有人向她提过,可以从这三个平平无奇的字眼上,去做文章!

“可协商……参考……或……”

林清寒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她甚至立刻转动椅子,打开电脑,亲自从内部系统里调出了那份文件的原文!

一字不差!

苏宸的分析,更是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她思维的盲区!

“……市委市政府在制定此项补充规定时,其立法本意是审慎而周全的……绝非一道要求‘一刀切’的‘死命令’。”

看到这里,林清寒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竟沁出了一丝冷汗。

这已经不是在为李卫国个人申诉了,这是在对整个街道办,乃至区拆迁办的行政行为,进行一次釜底抽薪式的“合法性质疑”!

他指出,你们所有人都“曲解”了上级的文件精神!

高明!实在是太高明了!

他没有攻击任何人,他只是在“阐述”市里的文件。他把所有执行者都放在了一个“理解有误”而非“恶意为之”的位置上。这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却又无比清晰地指出了问题的根源!

林清寒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彻底的震惊!

她继续往下看,当看到苏宸提出的“自主选择权”的解决方案时,她不由得点了点头。这个方案,兼顾了法理与人情,既维护了政策的严肃性,又给予了民众最大的尊重,堪称完美。

可……钱呢?

这是她作为领导,第一时间想到的问题。再完美的方案,没有钱,都是空中楼阁。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目光移向了报告的最后一部分——可行性分析。

“以维稳成本、行政成本、司法成本,去对比补偿差额……”

“‘政府公信力’是无价的资产……”

“这不是一种‘花费’,而是一种收益巨大、利在千秋的‘投资’!”

一句句,一字字,如黄钟大吕,重重地敲击在林清寒的心上!

她见过太多谈钱的报告,也见过太多谈情怀的报告。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钱”和“情怀”,用“政治投资”的视角,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这哪里是一个基层科员的眼界?这分明是一个站在城市治理高度的战略家,才能拥有的格局!

当看到最后那句“建议从项目总预备金中直接划拨,或通过优化其他非必要开支进行调剂”时,林清寒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感觉有些脱力。

她手中的这份报告,仿佛有千斤之重。

它逻辑完美闭环,有理有据,有情有节,有高度,有格局,甚至连最后资金来源的细节都考虑到了。它是一份找不到任何破绽的、完美的解决方案!

办公室外,钱伟还在和人低声说笑:“……我敢打赌,那份报告现在肯定被林主任丢进碎纸机了。一个毛头小子,还想翻天?”

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透过了门缝,传进了林清寒的耳朵里。

此刻听来,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林清寒看着手中这份足以在整个长青区都引起震动的报告,再想到门外钱伟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感,涌上心头。

她自认为看人一向很准,可这一次,她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那个在她眼中“冲动、幼稚、不懂规矩”的新人,用一份报告,给她上了从政以来,最深刻的一课。

而那个她以为“油滑、懂事、会来事”的老油条,在这份报告的光芒下,显得如此的猥琐和渺小。

池塘里的涟漪,已经不仅仅是涟漪了。

它是一股暗流,一股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强大暗流!

林清寒沉默了良久,她将那份报告仔仔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看得无比认真。然后,她郑重地将其放回文件袋,锁进了自己的抽屉最深处。

这份报告,不能以普通的方式提交上去。它是一把利剑,何时出鞘,如何出鞘,必须谋定而后动。

做完这一切,她转动椅子,再次打开了单位的内部人事系统。

她输入了那个名字——苏宸。

屏幕上,很快跳出了苏宸的个人档案。

一张清秀而略带稚气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属于大学生的迷茫和理想主义。

姓名:苏宸。

年龄:24。

学历:江海大学行政管理学硕士。

政治面貌:党员。

入职时间:一年。

工作履历:无。

奖惩记录:无。

一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档案。一个优秀,但放在人才济济的公务员队伍里,却也算不上顶尖的背景。

林清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24岁的脸。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照片上这个略显青涩的年轻人,与刚才那份报告背后,那个洞悉人性、深谙权术、格局宏大、老辣到了极点的“执笔者”,联系在一起。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24岁的年轻人能写出来的东西!

那种对政策法理的精准剖析,那种对官场人心的微妙把握,那种将危机化为政绩的顶级手腕……没有二三十年的宦海沉浮,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风大浪,是绝对锤炼不出来的!

【他到底是谁?】

这是林清寒脑海中,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强烈的念头。

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好奇与……探究的欲望。

她缓缓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目光穿透了办公室的门,仿佛落在了那个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翻看着一份报纸的年轻人身上。

池塘,已经不再平静。

而她知道,这场风浪的中心,就是那个神秘的年轻人。

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周书记吗?我是林清寒。关于区委办信访积案的问题,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想跟您当面汇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