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听得比本宫还要‘用心’。”
公主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淬了冰的薄刃,在凝固的空气中划过,留下森然的寒意。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紫檀案面,那里三道水痕已蒸发殆尽,只留下微不可察的湿印,如同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第一课”留下的余烬。
林筱垂着眼睑,视线落在书案一角那方新送来的、锦缎覆盖的紫檀木匣上。松烟墨清冷幽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透出来,与轩阁内原本的书墨矿石气息混杂在一起,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硝烟味。工部侍郎王崇……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裹挟着致命的暗流汹涌而来。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公主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冰冷怒意的凤眸,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冷漠的平稳:
“殿下要学生……”他的视线扫过那叠簇新的《格物初解》书稿,“教谁?”
公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得刺骨的弧度。她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青玉茶盏,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轻轻一点,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如同敲响了某种警钟。
“工部侍郎,王崇。”她吐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户部张谦遇刺,朝野震动,陛下震怒。如今,户部侍郎之位悬空……”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林筱,“王崇此人,心思活络,钻营有道,递补此位的呼声……最高。”
户部侍郎!递补呼声最高!
林筱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张谦遇刺未遂,皇帝假意震怒,全城搜捕的真正目标是他林筱这个“办事不力”的棋子!而就在这风口浪尖,王崇这个工部侍郎,却借着对“水车传动”的“兴趣”,迫不及待地要来“讨教”?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窗外那双窥探的眼睛!那贪婪攫取元素符号的眼神!那王崇管家递帖子的时机!
一切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的链条!
王崇,根本就是皇帝的人!或者,至少是皇帝默许下,对漱玉轩、对他林筱、对公主这“格物”之学虎视眈眈的急先锋!皇帝假借彻查张谦遇刺案,搅动京城风云,掩盖真正意图的同时,王崇这个“递补呼声最高”的新贵,便顺理成章地打着学术交流的幌子,登堂入室,名正言顺地将手伸进来!监视、试探、甚至……攫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皇帝从未放弃追索他这把“刀”,更从未放松对漱玉轩的警惕!张谦遇刺案不过是个幌子,一个让王崇这只“黄雀”悄然就位的绝佳掩护!而他林筱,连同公主这满室的“奇技淫巧”,都成了这盘更大棋局上,被多方觊觎的猎物!
窗外,一阵夜风骤然卷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片落在窗台上的枯叶被风猛地卷起,翻滚着,瞬间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不留一丝痕迹。如同那些在暗处窥伺的眼睛,短暂显露,又迅速隐匿。
林筱的脊背绷得笔直,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缠绕。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网线的尽头,是深宫之中那双漠然把玩玉扳指的手,和王崇那张隐藏在“学术兴趣”面具下的、充满算计的脸。
公主的目光依旧落在林筱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被触及逆鳞的怒意,有对眼前困局的冰冷审视,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动摇的决心。
“明日澄心堂,”她的声音恢复了清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倒要看看,这位王大人,对‘水车传动’……究竟有几分‘真知灼见’。”她红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至于你……”
她的目光转向书案上那叠簇新的《格物初解》和松烟墨。
“既是本宫的‘侍墨书童’,自当好生准备明日的‘功课’。”
“功课”二字,她咬得极重。是提醒,是命令,更是交易——用你的“学问”,来换你这条暂时寄下的命,以及……对抗那即将登门的黄雀!
夜色已深。漱玉轩临水的轩阁内,烛火通明。
林筱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案头堆满了沈知微留下的遗稿——泛黄的笔记、画满奇异符号和结构图的草纸、一些矿石样本的标注小笺……杂乱无章,却又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诱惑与危险的谜题宝库。那叠簇新的《格物初解》书稿和散发着幽香的松烟墨被搁置在一旁。
他需要武器。不是物理上的刀剑,而是知识上的、足以震慑或迷惑那只即将扑来的“黄雀”的武器。王崇打着“水车传动”的旗号而来,但他真正觊觎的,恐怕是沈知微笔记中那些更惊人、更“实用”的异世之学。他必须找到一件足够分量、却又不会立刻引发不可控后果的“功课”。
指尖在那些泛黄脆弱的纸页上快速翻动。沈知微的字迹时而工整清晰,时而潦草狂乱,充满了探索的激情和后期呓语般的混乱。“H₂O”、“杠杆原理”、“滑轮组”、“热胀冷缩”、“大气压强”……一个个熟悉的词汇和原理掠过眼前。这些都很好,但……不够。不足以让一个工部侍郎感到“震撼”或“贪婪”。
他需要更“直接”的东西。
林筱的目光扫过一堆散乱的草稿,上面画着一些类似炮管和喷火装置的简陋草图,旁边潦草地标注着“推力不足”、“密封难解”等字样。他心头微动,继续快速翻找。火药!黑火药!这个在古代战场足以改变格局的初级化学产物!沈知微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它既具有足够的威慑力和“实用价值”,其原理又相对简单,足以让一个工部侍郎看到“希望”,却又因关键的配比和工艺而无法轻易复制,从而形成一种微妙的制衡!
他的动作越发急促,呼吸也微微粗重起来。纸页翻飞,带起细微的尘埃在烛光中飞舞。
忽然!
在翻到那本装订相对整齐、被命名为《格物初解·卷一》的册子时,他捏着扉页的手指猛地一顿!
这扉页的纸质……触感似乎与其他书页略有不同?更厚实,更……有夹层感?
林筱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小心翼翼地捏住扉页边缘,凑近烛光仔细观察。果然!在书脊装订线内侧,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的接缝!若非他指尖触感敏锐,又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寻找,绝难发现!
他的呼吸瞬间屏住!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沿着那道细微的接缝,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撕开!
“嘶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纸张剥离的声响在寂静的轩阁内响起。
一张比扉页略小、颜色焦黄、边缘被火焰燎烤过般呈现出不规则的焦黑痕迹的纸片,从夹层中显露出来!
纸片不大,上面用炭笔写满了密密麻麻、极其潦草却异常清晰的字迹!字迹的边缘同样带着焦痕,仿佛是在极度仓促、甚至危险的环境下书写而成!
林筱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猛地将纸片凑到烛光下!
最上方,几个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火药方·慎!慎!慎!**”
下方,便是那足以焚城裂石、改天换地的配方!
“硝(石)七十五,硫(磺)十,炭(末)十五……(此为最佳爆鸣比,硝纯为要!硫次之!炭以柳木轻者为佳!)”
“三者务需研为极细粉末!愈细愈爆!研磨时绝不可近明火!一丝火星亦能引燃,粉雾遇火即爆!切记!!!”
“混匀之法:置于大盆,以木勺缓搅,万不可用力过猛摩擦生热!更忌金属器物!”
“颗粒化可增威力及稳定性,法为:以少量水或烈酒(酒更佳)润湿药粉,成团后过筛……”
“……此物凶戾,非不得已,万勿轻用!若用,必远引火绳,寻坚固掩体!切记!切记!切记!!!”
字迹潦草狂乱,充满了急促的警告和深重的忧虑。那三个力透纸背、如同泣血般的“慎”字,和最后三个触目惊心的“切记”,以及纸张边缘那明显的焦黑痕迹,无不昭示着书写者当时面临的巨大危险和内心的挣扎!
黑火药!完整的配方!关键的配比!研墨的禁忌!混匀的要点!甚至颗粒化的技巧!沈知微……她竟然真的留下了这个!
林筱只觉得一股寒气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捧着这张焦黄的纸片,如同捧着一座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指尖冰凉,掌心却瞬间被冷汗浸透!烛火跳跃的光芒映在纸片上,那些焦黑的边缘和狂乱的警告,仿佛在无声地咆哮着毁灭的力量!
这……就是他要的“功课”吗?足以震慑王崇,甚至……震慑皇帝的“功课”?可这“功课”一旦交出,引发的后果……
就在他心神剧震、脑海中无数念头疯狂冲撞的瞬间——
“笃、笃、笃。”
三声极轻、极有韵律的敲门声,如同鬼魅般在寂静的轩阁外响起,清晰地传入林筱耳中。
林筱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当头浇下!他几乎是在瞬间,以超越本能的速度,将那张焦黄的纸片死死攥紧在手心,塞入怀中贴身暗袋!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将撕开的扉页合拢,将《格物初解》合上,推到书案中央,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依旧是公主身边那位面容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侍女。她并未踏入,只是站在门口昏暗的光影里,目光平静地扫过书案后脸色微白、气息尚未平复的林筱,声音如同幽谷清泉,不高不低,清晰地送达:
“殿下问,先生明日的‘第一课’……”她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掠过书案上那本《格物初解》,“备好了么?”